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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之夜(25)

果然,他这种逐客令发生了效力。那小屋子里已有大声说出来,接着那门一响,是玉峰侧身而出,他满脸是笑容,手上拿了帽子,站在房门一边等着。随后便是这梁上珍小姐身上加了大衣,两手插在大衣袋里,也是带了笑容走出来。她以为玉峰已经走了,挺着身子,就向前跑,偶然回头,看到玉峰还站在一边,这就回转身来向他点了一个头道:“邓先生还没有走啦。我真大意,以为你已经走出大门了。邓先生向哪里去,我们可以同路走几步吗?”玉峰道:“密斯梁到哪里去?”上珍道:“我想到第一劝业场里去买点儿零用东西。”玉峰笑道:“好的,我可以陪密斯梁去。”上珍道:“那好极了,我们一块儿走吧。”于是两个人并排走出大门,一直向胡同口上走去。当他们经过陈守一医院门口的时候,玉峰也并不进去探病了。

第十章 谎

在邓氏门庭这样没落的时候,他们家的子弟让人瞧不起乃是正理。田氏在丈夫得了神经病以后,觉得前途茫茫,万不如田得胜。他混一件小差事,开两爿小店,收入也有,出路也有,是很舒服的。那种世家子弟,自小是吃好的穿好的,成人以后什么不会干,家可穷了,这是一种女人的看法。梁上珍呢,她是位出身生意人家的姑娘,现时在学校里读书,听到同学彼此谈论家世,不是现代的阔人家,也是前清阔人的后代,把三代角色数,多少总有点儿面子。只有自己这个家庭,完全是做生意买卖的,怎么也抬不出一个阔人来,现在和邓玉峰认识了,知道他的父亲做过多年的镇守使,而且还代理过一回督军,他们家来往的阔人那就多了。像这种人家的子弟,什么大局面的事情没有见过?不用更要什么人去指教了,就以他们所经过的事情而言,也把他们陶熔得气宇轩昂、议论透彻,不是平常的人所能打比的。人有钱,什么全可以买得到,但是这位分就买不到。同邓玉峰在一处交朋友,那是自己有面子的事。只要在人面前一介绍这是邓几先生,他们老太爷是做督军的人,这就很替自己壮颜色了。梁小姐的看法又是这样。那么,在他们姓邓的本身,当然也把自己看成了一个问题了。

玉峰这时陪了梁上珍女士到劝业场去,虽然路过陈守一的医院门口,他心里可想着,哥哥病在医院里,自有医生同女看护照应,而且自己大嫂已经探病去了,那是大哥最贴心的人,有她在那里,自然毋庸别人挂心了。粱上珍不说回家,而说到劝业场去,那正是要人陪着走的意思,若是和她告辞走开,那岂不是不屑于和她在一处走路?她要是想开了,这可得罪了人家。因之满脸放下笑容,在梁小姐后面,约退一步的所在,微弯了腰,做个极客气的样子,笑道:“密斯梁平民化得很,买东西还要自己出来。”上珍笑道:“我倒不懂什么平民化贵族化,只是性子好动,在家里坐着也是没事,出来跑跑,只当算是运动。”玉峰道:“对了,走路的运动最是和平,终日在家做小姐的人,能够找一点儿劳动的事,那于健康上大有好处。”上珍笑道:“我就是这样想,好吃的、好穿的,那全算不了什么。最难得的就是健康的身体。我曾到医院里去,探望过我一个朋友,别说是身上有什么痛苦了,就是医院里那份规矩,也把他拘束得可以。”

玉峰听了这话,心里就扑扑跳了几跳,虽然走开那医院很远,还回转头来对医院看看。上珍笑道:“提到医院,邓先生就对医院看看,莫非医院里有朋友吗?”玉峰连连摇着头道:“没有没有。这个医院的院长,以前就在家父手下当过军医官,我小的时候就瞧他不起,不想他自己也撑起门面来了。他是没有看到我,他若是看到我的话,一定要把我请进去坐的。”上珍笑道:“当然的,你们老太爷做过那样大的官,一定提拔的人不少,恐怕现在做师旅长的也多得很,不要说是一个小医院的院长了。”玉峰笑道:“我们的家道虽是中落了,倒是提拔不少别的人。人生在世,不过是一台戏,果然,把人家提拔起来了,自己虽然穷下去,想起当年那一番威风,究竟一种快乐。”上珍道:“令尊大人,从前带有多少军队?”玉峰道:“最多的时候,带过十五师人。”上珍道:“这些做师旅长的人,现在还是师旅长吗?”玉峰道:“有一大半还是师旅长。就不是师旅长,他们挣的钱也够花这一辈子的了。”上珍道:“这样说来,邓先生昆仲要出去找事情做并不是难事。昨晚上邓先生说找工作有困难,我倒有点儿不相信了。”

玉峰顿了一顿,这才叹了一口气道:“这事是一言难尽。何以呢?这些旧部见了我们都很客气。这时无论到谁的任上去,就是我们不能帮助他一点儿,也不用他们的钱,才有面子。若简直在他们手下做事,不要说是我感到不便,就是他们也感到不便的。譬如一个旅长吧,已是高级军官了,可是在他手下绝不能请顾问咨议。师长吧,至多也不过用参谋副官,那钱既不多,对我们也没有什么面子,所以我们自己身份高,反是觉得路子窄小,只有改了行,比较前路宽大一些。而且我虽是将门之子,我也讨厌扛枪杆儿的生活。”

两人一面说着,一面走着路,就到了大街上,正好有玉峰学校里的一个教官,穿了军服,骑着马挨身而过。当他走近了的时候,看到玉峰,却举手行了个军礼。玉峰也就手扶了呢帽,向他点了一个头。上珍道:“这人至少是一位团长吧?”玉峰笑道:“梁小姐好眼力,你就把他的肩章看明白了。他果然是个团长,军队驻在南苑,他的旅长也是我们老爷子旧部。也就为了我穷虽穷,架子还在,绝不去求教于他们,所以他们见了我,还是很客气。”上珍笑道:“这也就很有面子了。”玉峰笑道:“究竟人家是骑马的团长,我是走路的人。”上珍笑道:“我想邓先生的马术,一定很好吧?我就想学骑马,苦于没有机会。”玉峰道:“那太好办,哪天我去赁两匹马来,可以到城外去试试。”

玉峰说得眉飞色舞,也就忘了一切,只管把自己的身世夸耀着。走到了劝业场门口,偶然一回头,却见田得胜也站在身后,这却不由脸色一红,向他笑说:“田巡官还在这里啦。”田得胜道:“不,我是暗查的职务,无非是在大街上溜达。三爷逛市场?”说着这话,由他身上看到梁上珍身上去。梁上珍因为这个人和玉峰见面是淡淡的样子,料着彼此无关,依然是与玉峰很紧贴地站着。玉峰道:“田巡官上哪儿办公?”说着这话,站在进劝业场进门的台阶上,不进去,不离开,两头张望着,做个等人未到的样子。田得胜是个老警务,看玉峰这样的情形,他如何不明白,这就抱着拳头拱了两拱道:“改日见吧。”说完了这话,立刻转回身向大街前面走去了,脚步移得很快,没有一点儿留恋的意味。玉峰也不肯走开,直等望不见他的影子了,方才回转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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