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上珍也是有点儿疑惑,为什么对于这个姓田的如此注意,因此也站在一边静静地候着。直等他掉过脸来,才笑道:“这大概也是你府上的旧部了。”玉峰道:“对了,他以前在我家里当过副官。可是论起他的能耐,那可很有限。不知道他借了什么机会,转到警界去了。他对于自己的职务老是不满意,见着我就要我给他想法子。我嫌他贪得很,所以见了他,倒成了小学生见着先生一般,总想躲开。”上珍虽不明白他的真意所在,但是他躲开那个姓田的却是事实,当时只是看看玉峰,并没有说别的。
两人在劝业场里转了两个圈子,最后是转到三层楼上一家茶饭馆门口。上珍的脚步走得慢一点儿,照着男女交际的常例论,这个时候,做男友的,应当很恭顺地请女友进去,随便做个小东。可是玉峰口袋里仅仅只有两张毛票,不用说请她吃点心,就是请她喝一壶茶的钱也不大够。所以把眼光向前望着,仿佛没有看到这所茶馆一般。上珍道:“邓先生,你走着不累吗?”玉峰已知道她的命意所茬了,因笑道:“这样随便兜两个圈子就累了,那也太不经事了。密斯梁要到哪里去,我全可以奉陪。”口里说着,人还是向前走,以为把她引着离开了这茶饭馆,这事就没问题了。不想上珍索性停住了脚向他点着头笑道:“邓先生,我请你在这里吃点心。”玉峰笑道:“应当是我请呀。”上珍笑道:“小吃,请不必客气了。”她说着这话,已是先向茶馆子里面走了去。玉峰一时想不出一个解围的办法,只好随在她后面一路走进去。当然,在他走进去的时候,脊梁上的热汗是一阵阵向外冒着。心想,陪女友出门,就有这种危险。但是为了顺着女友的命令,不能不跟了走进去。吃点心喝茶,总有两小时的耽误,在这两小时之内,那就慢慢地去想法子吧。他进去的时候,是如此想着,情形当然很难堪。可是到了出来的时候,满面带着笑容,口里只管道谢,自然她是代会了东了。
走出劝业场大门的时候,等上珍雇了人力车坐着走了,自己才到陈守一医院来看大哥。这时,天气已经不早,为了熟人的关系,方才在电灯光下走到病室里去。玉山将枕头塞了腰眼,在床头边靠了床栏杆坐着。看到玉峰,便皱了眉毛道:“在一大清早我就盼望着你,怎么这个时候才来呢?”玉峰道:“上午我有课,下午学校又开教职员全体大会,我是职教会里的常委,我绝不能抽身先走。现在你可意志清楚了些?”玉山道:“意志倒是清楚的。”说到这里,站在旁边的女看护只管向玉峰丢眼色,玉峰心里明白,就不敢向下问了。玉山两手抱着放在被上,微闭着眼睛,养了一会儿神,然后再问道:“家里这几天的用度怎么开销了?皮货局子里那笔款子,你今天去拿过了吗?”
玉峰顿了一顿,才道:“家里有我们几兄弟维持,不会有什么问题。至于皮货局子里的钱,我已经去要过,那掌柜的不在家,我明天再去。大嫂什么时候走的?”玉山道:“她虽然在这里照看着我,可是她又心念着家里的孩子,半下午就回去了。我叮嘱她明天不必来了。我这病只是要调养,三天两天恐怕是好不了的,她天天来也来不了许多。家境这样不好,大家都不是心事,丢了两个孩子在家里,让谁去照顾呢?”玉峰道:“你这话也说得是。不过把你扔在医院里,全不来看你,那也是不过意的事。”玉山没说什么,只哼了两声。玉峰本定着和哥哥多谈几句话的,可是到了这个时候,却想起了一件心事,便是学校里好几十本的学生文卷,明天早上就得改好发出去,直到现在,还不曾看过一本。这到明天上堂的时候,把什么话对付学生。于是对玉山道:“医生对我们表示,不让家里人在这里常搅和你。外面天暗得很,恐怕又要下雪。”玉山道:“这里到家,路真是不近,你回去吧。若是家里事忙的话,明天家里就不必来人。”玉峰听了这话,静静地站在病床面前,约有两三分钟,方才赔了笑容,向玉山道:“大哥,你好好休养着,我走了。”玉山眼望了他,似乎有深切的注意,也不曾再说一句。玉峰虽然觉得心里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惭愧意味,但是实在要回去看课卷,只得硬着心肠走出来了。
果然,半空里非常之寒冷,天上已是密密层层向下降着鹅毛片的大雪。玉峰把大衣领子扶起来,两手插在大衣袋里,挨着人家的墙脚向前走去。就在这个时候,有一辆汽车迎面走来-。车座里亮着电灯,可以看清楚里面的人,正是那梁上珍小姐。车子里并没有同坐的,只是大大小小地堆了许多纸盒与纸包。这必是在大街上买了东西,遇到风雪,不愿受冷,雇汽车回家。只在这一层看来,梁小姐手边很是便利,适足形容督军少爷的邓三爷有点儿寒碜了。于是更把脖子缩着,将脸藏到衣领里面去。好在这汽车过去得快,暗中想起她是不会看见的。出了胡同口,在大街的电车站边等了很久,电车方始过来,自己到了电车上,把大衣领扶下,但觉鼻子尖上的清水鼻涕不听人指挥,向衣襟上直淋下来。心想,不必自己有汽车了,就是像梁小姐一样,随时可以雇汽车回家,这也就让人心满意足了。再看看电车里的人,虽也有几个穿皮袍子的,但大多数都冻红了面皮,笼了袖子缩着一团。这风雪之夜,还在外面奔走的人,谁不是为生活所驱策?只有自己,早就可以回家的,只因图着与梁小姐谈话,也挨到这时候回去。自己身上觉得有点儿寒瑟瑟的时候,却也有些怨恨女人是不可沾染的。
一路这样思想着,到了家门口,却觉到全胡同里静悄悄的,地面上已铺有三四寸厚的雪。无主的野狗拖了尾巴由新雪上走过去,也发出那窣窣之声。在街灯一线光下,雾气腾腾的,犹如万只白蝴蝶在空中酣斗,自己站在屋檐下蹦跳取暖,一面敲门。很久,里面有抢着答应出来的妇人声音。“来了,来了,听见了。”随着一阵很急促的脚步声,由里面出来。玉峰听那声音,知道是他太太,把脚踢门,重声道:“死人!我这样叫,都不听到吗?你真会享福,在家里烤火。我们当牛马的该死,回来了,要在风雪里罚站。外面多冷,让我叫这么久的门。”里面的人一面开门,一面答道:“天气冷,大家都睡了。大嫂两个孩子又哭又闹,吵得我一点儿不听见。我等着门呢,可没有睡呀。”
门开了,玉峰并不理会他太太,径直向里面走去。到了屋子里,见白泥炉子口上罩了一块圆铁盖,正把炉子里的火给闷上。炉口边上放了一把铁壶,兀自热气腾腾的。在外面冻了许久,猛可地走到屋子里来,虽不是有铁炉子热气管的屋子,也觉得周身舒适。刚是把身上这件大衣向下扒着,便有人伸手接了过去,正是阮氏关了门以后,已经抢进屋子来了。她把大衣挂到墙壁衣钩上,接着把炉盖子上的铁盖剔开,这就把桌上的茶壶移到桌子角边,提起炉子上的水壶来冲茶,似乎这茶壶里面早已放好茶叶的了。桌上那盏煤油灯的灯焰,阮氏也加大地扭亮起来,将杯子斟了一杯茶放在桌边。玉峰对她看了一看,也不说什么,白坐下来,把桌子抽屉里的课卷摆在桌上来看。看了几本课卷之后,倒有点儿想抽烟。伸手到口袋里去掏摸一阵,取出手来,还是空的,自叹了一口气,也没说什么。阮氏在他身后低声道:“在那左边抽屉里还有几支烟,是上个礼拜你扔在家里的,我给你留着。”玉峰打开抽屉来看果然还有一个烟盒子,里面有四五支烟,刚把烟卷拿到手,一只白手由身后伸来,一盒火柴放到面前。玉峰进得屋子来,在大门外等门的那一腔怨气并不曾消失,正想继续地发泄出来,可是老得不着机会,只好慢慢压制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