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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之夜(24)

梁上珍两手插在旗袍岔袋里,向他迎着一鞠躬,因笑道:“我本来预备换了羊毛袜子才出来的。不想一看钟,约定的时间早到了,所以我匆匆忙忙就出来。”玉峰由大衣袋里抽出手来,互相搓了一阵,向她笑道:“这样说来,我有两层得和梁女士道歉。其一是让梁女士受了冻。其二是我来得晚了,不守时间。”说着话,偷看她的颜色,见她那两块丰厚的嫩腮,显出两团的大红晕。头发由耳根簇拥向前,微微地蓬乱着,正不必那样整齐,更添了她几分妩媚。她并不因为少年偷看她有什么害羞之处,却向玉峰笑道:“三爷说的这两种话,都不能成立。其一是我少穿了袜子,那是我自己行动慌张,与三爷无干。第二是三爷说来得晚了,这也大有缘故。你到这儿的路,总比我到这里的路,要远个十倍。然而你来的时间比我来的时间,究竟相差不到十几分钟。假如我同三爷所住的地方,到这里全差不多远,那么,我还要比你到得晚些呢。请坐吧,这个地方简直不能招待客人,对不住。”玉峰道:“你干吗说这话?这是你的宝号,也是我的宝号。你请坐。”说着,还把上珍曾坐的椅子给她移了一移。上珍笑得脖子一扭道:“你干吗这样客气?我的意思,是想拜您为师,跟你学学英文。若要像您这样子招待,学生大似先生了,那可使不得。”

玉峰听了这话,那笑容是由心窝里直涌到脸上来,两道眉毛尖扬得开开的,他那份得意不可以言语来形容,又继续搓着手道:“可是我为人和别个青年不同,最喜欢同研究学问的人在一处交朋友。自然像我肚子里这样空虚,哪里谈得上和别人交换知识,可是别人有知识,我总可以领略一点儿到手。像密斯梁这样爱好艺术的人,一举一动都含有艺术性。假使能常常和密斯梁在一处,无形之中一定可以得到许多艺术上的陶养。”梁上珍道:“邓先生,你这话就不对了。我的意思是想跟你学英文,反过来了,你倒要跟我学艺术。‘艺术’这两个字太空洞了。衣服穿得好看,算是艺术,说话说得漂亮,也是艺术。我想邓先生这样一个前进的青年,绝不要跟人去学这些。”玉峰听说,立刻把右手五指,在左手心里狠命地拍了几下,笑道:“像密斯梁这样的议论,真是一位前进的青年,痛快极了。差不多的小姐们是不肯说实话的。”上珍笑道:“邓先生,你别尽量恭维我,请你教我英文的事,你到底是肯不肯?”玉峰止住了笑容,放出极诚意的样子来道:“除非密斯梁说我英文不好不要我教,假使密斯梁认可的话,只要你说一句哪日开始,我立刻就去。此外,关于英文唱歌我多少也懂一点儿。这又不能说是交换知识,不过向密斯梁求教……”上珍不等他说完,就瞅了他一眼,因道:“要是老像邓先生这样客气的话,我就不能只管领教了。”玉峰笑道:“密斯梁,你说我客气吗?你听听。你一会儿叫邓先生,一会儿又说是领教,这倒叫我有点儿受之不安。”

上珍偏着头想了想,似乎想到了一件事,这就回转脸来向玉峰道:“是的,是我太客气了。我怎么劝人不要客气,自己倒只是客气呢?不过邓先生这样地称呼,还不算过分。就算我不拜老师,也应这样客气的,您不是老称呼我作密斯梁吗?”玉峰笑道:“最好你叫我老邓,要不,称呼我的名字也可以。万一不然,就叫密斯脱邓吧。”上珍笑道:“这都好办。听您的意思,大概是答应我的要求了,但不知道您要什么酬报。”玉峰笑道:“那是笑话了。密斯梁,你不要看到我对于饭庄子上的股款这样催讨,以为是个唯利是图的人。其实那是我在营业上一种看法,不得不如此。至于我自己,向来是把银钱不看在眼里的。自然,现在我的家境十分不好。但是我是看过银钱的人,绝不能够到了现在就变成了一个穷酸,无钱不要。”上珍笑道:“你是误会了我的意思了。我以为密斯脱邓是很忙的人,时间就是金钱。若是为了和我补习功课,耽误了您别处的工作,您也是一种损失。做朋友的人,不能无故连累朋友,所以我应当填补您这项损失。假使您是个闲人……不,就是一个闲人,我也应当说这种话的。我岂能让朋友白受累吗?”

玉峰将椅子拖近些火炉,两手按了膝盖,望着炉口上的火焰道:“密斯梁,不说这个,我们换一件事谈谈吧。”上珍笑道:“只是我的知识太幼稚,恐怕谈不出什么玩意儿来。”玉峰也许是情不自禁了,偏了头向上珍望着,连连地摇撼了几下道:“这是你的不对,为什么又同我客气起来了呢?要是这样子尽管客气下去,我们会把很好的友谊隔膜着,变成虚伪了。”上珍笑道:“好的,我们不再客气了。”说毕,又笑了一笑。

但在这一笑之后,两人隔了火炉子彼此对望着,默然无语。玉峰忽然脖子一仰,哈哈笑了起来。上珍道:“邓先生你为什么大笑?”玉峰实在没有什么事可笑,不过闷坐无聊,借这一声哈哈大笑来遮盖自己的无聊。现在上珍问他为什么哈哈大笑,他如何答复得出来,只好抬起手来搔搔头发,笑道:“我笑什么呢?我觉得我们这两个人客气得过分了,所以到了最后,就没有什么话可说,客气话本来有时而尽的。”上珍笑道:“我为人实在不行,说不到三句话,就把话说穷了。假如我有邓先生这样的口才,我就到哪里去也有面子了。”玉峰道:“唯其如此,梁小姐所以要同我学英文。学英语不也是学说话吗?”上珍道:“这话又说回来了,口才是天生的,要学可学不会。”玉峰对她看了一会子,见她微微地把头低着,就两手连连鼓了几下,笑道:“现在好了,我们不说客气话了。以后爱谈什么就谈什么了。”上珍两手交叉在怀里,将身子一扭,扑哧一声地笑了。

当他们初在屋子里见面的时候,杨先生立刻跑到前面去,找了一位机灵些的茶房,低声对他交代了几句。茶房这就沏好了一壶茶,两手捧了,向那小屋子里送去。走到房门口,却听到屋子里面嘻嘻哈哈地说着话,就呆呆地听着,不敢进去。越向下听,越是听到话没有头绪。待要回去,可又怕得罪了梁小姐,说是不会招待,因之还是站在屋檐下等一个进去的机会。大概这进去的机会实在是不容易,那捧着茶壶的两只手都有点儿酸痛了,这才只好去做别的事,顺便就把那壶放在堂屋里桌上。等他把事情做完,再回来摸那茶壶时,已经冻得冰冰了,那两个在屋子里谈话的人只管接着说下去,并不叫人把茶送进去。看看天上的天色,那云彩铺满了天空,下沉的阳光向上倒射着云变了金黄色,分明快到黄昏了。心里想着,这两位再要不走,那就该预备晚饭了。于是故意在院子里来回走着,脚步放得重重地大声问道:“喂,几点钟了?五点多了吧?我说呢,屋子里都瞧不见人了。”他说着话,直嚷着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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