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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之夜(23)

今天虽然没有刮风,但是阴阴的太阳光里面,寒气是非常之严重,鼻子里透出来的气,犹如蒸屉冒出来的蒸气向外直冒。于是两只手环抱得更紧一点儿,在路的边上走。这就回想到昨日这样走路,把那副金耳丝丢了。不是田得胜帮了八块钱,这一个关节真不能过去。等到病人好了,定要重重地感谢人家一下。她正是这样想着铭感无已的当儿,却有人在身边轻轻地叫了一声大奶奶。回头看时,便是这位很可感激的田巡官。他还是穿着便服,不过脸上雪白,一根胡桩子没有,是胜于昨日的,大概一早的时候到理发馆刮了一回脸来了。这便向他点了两个头,笑道:“田先生,您怎么有工夫走到我这地方来?”田得胜笑道:“我们警界服务的人,东西南北城,哪里不走到?”他说着话,慢慢走近身来,和田氏同着一个方向,在马路边上走。

田氏因为人家已经交代过了,东西南北城全到的,就不能再问什么,便低了头缓缓地走着。田得胜道:“这是到医院里去吗?”田氏答应了“是的”两个字。田得胜道:“照医院里的规矩,是不能带东西进去的。但是那医院的院长同我一样,是督军手下的旧部,大爷在医院里养病,那自然要尽量通融。大奶奶要买什么吗?我可以陪着买去。”田氏道:“我现在不知道应当给他买什么,到了医院以后再说吧。”田得胜道:“这也说得是,我们到了医院再说吧。”田氏道:“哟,田先生,您今天又陪着我到医院里去,那可不敢当。”田得胜道:“这有什么要紧?前门的路我天天是要去的。再说,这里到前门是一脚顺的电车,也用不着走什么的。”田氏道:“可是你还有公事在身呢。”田得胜抱了拳头连拱两下,笑道:“实不相瞒,我今天老早就请了半天假,为着要到府上去安慰安慰老太太,然后再到医院里去看看大爷。既是在这儿碰见您了,那就先到医院里去吧。”田氏笑道:“这样子说,您是存心请假来和我帮忙的了,那实在是不敢当!”田得胜道:“帮忙两个字,我可不敢说。不过念在府上是我的旧主人,我总不能忘了以前那些好处。”田氏见他口里说着话,人只是向前面走。当了大街上万目睽睽,又不便硬把人家推了回去,只好轻轻地说着“这真是不敢当”。

说话之间已到了电车站,田得胜已是闪在电车门边,手握了车门边上车的扶手柱子,连连向她点头道:“快上快上,别误了这趟车。”田氏到了车上,回头一看,人家也就跟着来了。当时自然也无别的话可说,只好由他送到前门去。下了电车,田得胜预先站在路边等着,笑道:“到医院路不多了,不用雇车吧。”田氏总是花人家钱的,人家说不雇车,自己也就只得随了人家的话走。田得胜等她先走一步,然后随在她身后,闲闲地谈着话。他叹了一口气道:“大奶奶,你真是个贤惠人,家境这样寒苦,你又这样劳累,可是您一点儿怨言也没有。”田氏道:“那有什么法子,认命吧。当年我们瞧着老爷子当督军的时候,谁不是睁开大眼望着,只要搭上了邓家的门就一步登天了。假如那个时候,我们不睁着那势利眼,我相信不至于闹这么一个结果。”

田得胜虽然站在她身后,料着她看不到身后的行动,但也不会因这个减少他恭敬的态度,已是深深地向田氏点了几个头,笑道:“大奶奶这话是有理。其实像督军为人,比别的做大武官的要忠厚得多,那是不会有什么坏结果。只是我们这五位爷全没有干苦事的能耐,这可不妥当。要是像我们这种苦命人有钱的时候当老爷,是那么一副架子。没钱的时候当大兵,也扛得起那根枪,那总好一点儿。”田氏道:“做官人家的后代,总是这样没有什么好结果的。凡是有眼光的人,有几个肯巴结做少爷的人?田先生,您现在每月挣多少钱?”田得胜道:“薪水不多。三十来块钱儿,指望着这个那是不行。”田氏道:“那是啊,当差事,哪里不找一点儿外花?”田得胜笑道:“北平警界,谈外花是不行。不瞒您说,还是早两年攒几个钱,在后门外开有两盘店。”田氏道:“两盘店吗?都是什么生意呢?”田得胜道:“一盘是粮食店,一盘是绒线店。小买卖儿,您别见笑。”田氏道:“这都是硬头生意呀。年轻的人能挣钱做本钱,这可不是容易的事。”田得胜道:“这有个缘故的。因为我直到现在还没有成家,上面的两个老人又去世得早,我自个儿挣钱自个儿花,哪花得了?自己也就想着,多攒下两个钱吧,预备将来年老做不动事情的时候再花。”田氏道:“你真是发财的人。照说,开了这样两盘大店,自己在柜上照应照应也就够了。”

田得胜笑道:“大奶奶,谈起做买卖,那您可外行。拿出钱来开铺子做财东,只要找一个负责任的掌柜就得了,自己是用不着上柜的。我自己呢,总也想图个前程,不能做个小店主就算了。人事是难说的,我们那个区长二十年的老警务,就是当弟兄出身的。只要我把差事当差事干,三五年后,说不定也闹个区长干。只要当了区长,我一生的希望就差不离了,再要往前进,那就不必现在这样费劲。一个人梦想是不能有的,我说我想当大总统能够办到吗?至于自己的志向,可不能不有。若以为现在开了两盘店,做了一个小巡官,就心满意足地,不再向前了,那就没有指望了。大奶奶,您说对不对?”

田氏不住地点头道:“对极了。我先前以为田先生不过是个古道热肠的人罢了。现在听您的话,您这人将来大有希望。”田得胜哈哈一声笑着,连说是不敢当。田氏还不曾再答话呢,抬头看去,已是到了陈守一的医院门口,只见玉峰由对面走了来,老远地叫了一声大嫂。田氏这就立定了脚道:“老三,你怎么比我倒先来了?”玉峰道:“我坐电车一直来的,一点儿也没有耽搁。”田氏道:“那很好,我们一块儿去瞧你哥哥吧。”玉峰道:“这么些个人一块儿拥到病房里去,那不大好。不如大嫂先去,我随后来。我还是先到隔壁饭庄子上去,再讨讨那笔款子。”他口里说着这话,人已掉转身向回头的路上走去。到了那饭庄子门口,这就回转头来看着,见田氏已经进医院去,自己取下帽子,抹抹头上的头发,戴好了帽子,又扑扑身上的灰尘,然后牵牵西服领子走了进去。

当他走到第二进屋子的时候,就顶头碰到了账房杨先生,他苦着脸子笑道:“三爷您刚来,我正要出去。”玉峰道:“你不用发愁,我不同你要钱。昨晚我到梁先生家里去要过钱。他说今天给我回信,让我在这里等着。假使你有事的话,你只管走。我借你那间屋子坐坐,总可以的吧?”杨先生笑道:“三爷,您怎么同我说这种话,这个地方您也有份吧?”玉峰也不多说,带了微笑,向杨先生办事的屋子里走去。只一拉门,便有一位摩登女郎斜靠了桌子站定,却由高跟皮鞋里抽出穿丝袜子的瘦脚,在火炉口边烤火。另一只脚,独立在地上。玉峰看到,向后退缩了一步,依然把门给关上。在门外约等了两三分钟,里面的梁上珍女士却笑起来道:“邓先生,你请进吧。怎么站在外面。”玉峰在外面便笑道:“刚才是我冒昧,并不打招呼就冲了进来。”说着话,已是拉门侧身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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