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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之夜(22)

约莫有两三分钟,田氏忽然笑起来道:“人生无处不相逢,这句话真是不错,当我在老爷子任上的时候,一分了手,真是树倒猢狲散,谁还想到有会面的日子。”田得胜笑道:“其实这是我们的短处。”田氏问道:“怎么倒成了田先生的短处呢?”田得胜道:“这事是很容易明白的。我在北京城里没有离开,府上住在北京城里,也没有离开,这么些个年月,并不曾到府上去看看老太太大奶奶,这实在是我的错处。”田氏道:“这我可不敢当。”说着又是一笑。田得胜道:“大奶奶现在回府了吧?我送你去。”田氏一面向外走,一面笑道:“不必了,你有你的公事,请便吧。”走到了大门口,田氏停住了脚道:“您千万不必送,我这就感谢不尽了,您再要同我客气,我心里简直过不去。”

田得胜在脸上似乎带了一点儿失望的样子,便道:“大奶奶还有什么事要我做的吗?”说到这句话,把声调也低了一低。田氏微偏了头,做个沉思的样子。田得胜笑道:“大奶奶不应当忘了,你丢的那对金丝耳圈就只值四块钱吗?”田氏道:“哦,您说的是这个……”脸上现出了一点儿踌躇的样子,嘴里唧的一声吸着气,因道:“那我也只好糊里糊涂同老太太报账去。”田得胜道:“这一点儿小事,还能让大奶奶尽为难吗?”说时,已是伸手到衣袋里去掏摸着。田氏看到人家有这番好意,当然不便走开,退着靠了门框,垂着眼皮向田得胜看去。田得胜在衣袋里又取四张钞票,向田氏微鞠着躬道:“这只能包涵着算,给您再凑合这些个。”他也不问田氏肯不肯接受,已是将钞票卷成了一个卷子,只管向田氏手里塞了去。田氏右手捏住了钞票,左手掌托住了那拳头,连连地拍着,皱了眉笑道:“您这人太热心了。叫我接着是不好,不接着也是不好。”说时,看了人只发愁。田得胜道:“您只管回去对老太太说,金子是九十换,耳丝八分重,八九七元二毛。您把这些钱带回去报账准够不欠。”

田氏正道着谢呢,田得胜已是代叫一辆人力车来,付了车钱,请田氏上车,田氏坐在车上,只管向他点头道谢。当晚她回家去了,对着老太太报告。邓老太只是垂泪听着。她一心惦记大儿子这病状,那副金耳丝是怎样地换掉了,她哪有心去问?田氏在自己心里也不知道感到一种什么不安,田得胜让她带回来的那四块钱没有敢收下,自交给了老太太当着家用。自己回到屋子里去,把两个孩子送到床上去睡了,对了桌上一盏孤灯,两手托了下巴头,只是呆望了出神。屋子中间的白炉子,虽然还有火,只那煤球是红的,可没有一些火焰。所以放在炉口上的黑铁壶,虽有点儿响声,吟吟作声,并非呼噜呼噜地响着,那炉火力量的微弱可想而知。唯其如此,屋子里的空气是更透着阴凉。心里这就感着田得胜为人实在不错。其一他是没有势利眼,在当年老爷子做督军的时候,他见人是很恭敬,到现在,见人还是很恭敬。女人在一二十岁的时候有一份天然的水秀,不修饰也好看,自然有男子追求。一到了三十岁,黄金时代已过,大概反过去追求男人,男人也不肯将就吧。想到了这里,心里就微微地有些荡漾沉沉地想着。恰好玉峰在老太太屋子里谈话,有一句送到她耳朵里来,那是更让她有些心动了。

第九章 两个女人

男女间的问题虽然因穷寒而会淡薄下来,但果然有了莫大冲动的时候,连生死也可以放到一边,这穷字自然不会放到心里。玉峰是在男女问题上陷于苦闷的人,只要有了机会就要把苦闷发泄一下。这时他在老太太屋子里大声说着话,好像很是兴奋。他道:“真想不到,梁仲贤有那么好的一个姑娘。人长得漂亮,那都罢了,很有见识,说话也很有分寸。她对梁仲贤说,我们在过去三年是应该分红的。这一笔钱现在拿得出拿不出那不必问,就是要查查这笔款子落在谁的身上了。查出了钱落在谁的身上,谁就得拿出来补给邓府上。现在生意赔钱,那是另一件事,不能把那个时候人家没有拿去的钱,作为这个时候赔掉了,来抵人家的账。要不,哪个股东以往都分过红利,何以都不拿钱垫着,唯有扣人家邓府上的钱来抵账呢?我听了她这篇话,就是梁仲贤没拿出钱来,我心里也觉得是轻松痛快的。我以为男女思想才干实在没有分别,全都因为多数女子不念书,也不到社会上去阅历阅历,自然就不如男人了。这位小姐,将来不知是谁有造化的人把她娶了去。”老太太接着道:“你把出去和人家要钱的事放在一边,把人家姑娘的能耐倒比较了一番。不用说,那姑娘是个装束摩登的人吧?”随着老太太这一声问,玉峰咯咯地笑了。

田氏这就在心里想着,论到玉峰的女人不过是态度呆板一点儿,也不能说是怎样的寒碜。老三尽管是愁吃愁穿,他依然没有忘了和三少奶离婚,一个人婚姻不美满,实在是干什么全不起劲。她尽管这样想着,就看到油灯下面靠了窗台斜支着一张相片,乃是自己牵了一条小狗由汽车上下来。那正是天津刚有汽车,家里有了这么个东西,照着相下来做个纪念的。如今汽车成了有钱人的必需品,全家人都白瞪眼望着别人逞威风了。这样看起来,有钱没有能耐,金子堆成山也是枉然,总有用空的时候。倒不如那混小差事的人细水长流的,吃不饱,也可以饿不死。自己丈夫成了个半疯的人了,这样下去,日子越过越穷,他也会越老越病重,将来可不定要变到什么样子了。想到了这里,心里好像滚油在浇泼着一样,于是叹了一口气,回转身来,要向床上走去。看到自己两个小孩子,都把小脸露在被头外,两张脸腮红红的,紧闭了双眼,那睡得是正香。在他们安安逸逸的当儿,身以外的什么愁云惨雾全都不知道。她很觉得他们可爱,于是伏到床上,在两个小孩子脸上都亲了一个吻,自言自语地道:“我的宝贝儿,我穷这一辈子也认了,决不离开你们的。”只凭她这句话,把刚才想了一肚子的心事、发了很多的痴想,完全化为乌有,立刻脱衣上床,搂着两个孩子睡觉了。

到了次日早上,心里头所念的,也就是昨晚病人在医院里,不知道可有一点儿起色,自己是应该赶到医院里去安慰安慰他。这样地转了念头,起来以后,匆匆地料理过了一些琐事,就到邓老太屋子里说明,要到医院里去。邓老太还是老的姿势,正是捧了水烟袋,坐在窗户下面缓缓地抽着,又在想心事,看到了她,便道:“你若是家里没什么事,你就到医院里瞧瞧玉山去。我也不知道怎么着,还要发这股子傻劲,昨晚一宿没睡,总是放心不下。我本想自己到医院里去,不过这一身寒素,让陈守一看到,怪难为情的,还是你去吧。家里这两个孩子,你都交给我了,在医院里多耽搁一会子,那也不要紧。”田氏得了老太这一句话,心里很觉坦然,还是把老太太的毛绳围巾借着,披在肩上,然后操了两只手胳臂在胸前,走上大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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