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风雪之夜(18)

正说到这里,一个茶房捧进一把茶壶来,斟了两杯马尿似的浓茶放到两人面前。玉山两人起来一周旋,杨先生趁着机会就溜出去了。茶房走开,二人才发现了屋子里没有了主人。玉山道:“什么,他溜了吗?”玉峰道:“他溜是溜不了。跑得了和尚也跑不了庙呢。我们就在这里坐着,看他有什么法子对付我们,有火烘,有热茶喝,我们就可以坐上三四个钟头。”他说着这话,伸开两腿就在炉子边坐着。

这样约莫有二三十分钟的时候,杨先生居然来了。他两手捧了一大叠账本走进来,连连地点着头笑道:“请大爷三爷把这些账本子瞧瞧,就知道我不是瞎说。”他说着,把账簿放在桌上。面上的那一本,就是把账簿后幅朝着上面的,很有几行不成规则的字。看时,最大的一行就写着是不景气的年头。另外两行,写有不景气与大大的不景气。玉峰不由得笑起来道:“连做饭庄子生意的人也知道‘不景气’三个字的意思,这社会上的不景气,也就可想而知了。”杨先生笑道:“大爷看看这账簿后面的字,可不是我刚才现写的。坐在账房里无聊的时候,不知不觉地就写上心里要说的这句话。您瞧,上面这一本就是最近的流水,这日子是怎样的过法,您可想而知。”说着,他把那本账簿拿起,双手捧着交给玉峰。

玉峰为了要知道最近的情形,就把账簿子倒翻,由后面翻向前面来。倒翻过去,最近的三四日,全没有收入,只有支出。倒翻前去第五日,有了三元钱的收入,却是卖去了一批旧木料给劈柴厂。再接着向前五日,才有人在这里开吊,收入十八元。杨先生背了两手在身后伸过头来陪玉峰翻账本,这就笑道:“你瞧,这最近十天才有二十一块钱的进账,别说是开销伙食,连煤火零用也不会够。这还不算是不景气吗?”玉峰且不理会他的话,只管把账簿一页页地向前倒揭了去。每揭三四页四五页,才可以看到一笔收入。而每笔收入,至多不过五十元。便把账簿放在桌上,摇摇头道:“那不用看了。最近几个月,无非是亏本。但去年也是这样吗?前两三年也是这样吗?”杨先生道:“前两三年,倒是挣钱的。”

玉山两手一拍道:“这不结了?前两三年既然挣钱,当然股东全有红利可分,请问我的红利在哪里?”杨先生道:“那因为大爷没有来取,所以搁下了。”玉峰道:“搁在哪里呢?”杨先生道:“自然是搁在账上。要是柜上生意好呢,那是红利到于今还在。柜上生意不好,自然是存下来的钱,都垫着花了。”玉峰道:“你们在柜上做事的人,并非不知道我的家,为什么不把钱送到我家里去?”杨先生笑道:“大爷,我们在柜上做事的人,不能拿这份主意呀。”玉山道:“我们怎么样说,你就怎么样地推诿,推诿就可以把我们糊弄走了吗?”

玉峰道:“大哥,我们用不着和他讲这些话,只问他能不能负责答复我的话。我们现在是来要红利的,我们存了多少红利在柜上,给我们多少钱。杨先生若是能负责,答应给,就给钱,不答应给,说说我们这股东是无用的人摄不着红利,那我就不要了。”他说到这里,将手按住了桌上的账簿,连连拍了两下,向杨先生瞪了眼道:“现在你说一句话。”杨先生笑道:“三爷,你替我想想,我是个什么人,能够答复您问的这几句话吗?”玉峰道:“那怎么办?你就用封门的法子,把我们推出去吗?”杨先生笑道:“您先喝碗水,看看誊清总账,不多一会儿,我自然有话答复。”玉山道:“待一会儿有什么话答复?拿出钱来给我们吗?”杨先生笑道:“大爷这样地认真说着,倒让我们不好说什么。不过请您等一等,柜上总有一句确实的话。”玉峰向玉山笑道:“既然那么说,我就等着吧。”伸了两手在火炉口上烘着,只把手背手心不住地翻来覆去,两眼望着火苗,什么话也不说,因之屋子里什么嘈杂的声音都听不到了,只有炉子上的小洋铁罐子里的水咕噜咕噜作响。

这样沉静着,大概有十分钟之久,只听到门外院子里一阵脚步响,有人低声问道:“在哪里?在哪里?”有人答道:“就在西屋子里。”随了这话,一个披着青哔叽狐皮大氅的人拉门走进来。当他一脚跨进门之后,两手捧了獭皮帽子,只管向玉山二人连连地作揖,笑道:“对不住,对不住,来晚了一步。”他是一个矮胖子,颧骨上顶起两块大肉,在肉腮上透出两团很大的红晕。他既是矮鼻梁,而且又是绿豆眼睛,厚厚的嘴唇皮子直抵了鼻子眼。他笑起来,在下眼边连连地叠起了许多鱼尾皱纹。玉山翻了眼向他望着,不知说什么是好。他倒知道了这里人的意思,便拱着手笑道:“兄弟叫梁仲贤,是这里的股东之一。刚才这里杨先生打了电话到舍下去……”玉山道:“是的,我们向柜上要红利来了,杨先生不能答复,我们也不能无结果就走。现在梁先生来了,那就很好,我们可以同梁先生谈一谈了。”梁仲贤道:“请坐吧,本来柜上的事,我们也应该同老股东说说的。”他口里说着,已是放下帽子,拖拖板凳,伸手到怀里摸烟卷,又伸着头向纸窗户眼里望望,看看有茶房没有,以便叫茶房倒茶递烟。玉山笑道:“梁先生,你倒不必张罗,我们先坐下来谈谈吧。”

梁仲贤将大衣脱了,放在旁边破围椅上,毫不犹豫地就掏起桌上一册账本翻了两页,然后两手捧着送到他兄弟俩面前来苦笑道:“请二位瞧瞧,这是这半年以来,兄弟垫下去的款子。”玉峰眼快,看看最后押的一笔总账,却是八百九十几元,因道:“梁先生有这么些个钱往下垫着吗?”梁仲贤放下账本,两手把衣襟一掀,架了腿在方凳上坐着,将手使劲在嘴巴上一抹,表示沉着的样子,因道:“我也不是有万贯家财的人,哪能够只向柜上垫钱。这都是电灯电话煤水工资月月等着要付的钱,不能不在外面拉了来垫着花。要是不垫的话,那就只有倒店了。本来这年头儿什么生意也做不开,饭庄是太平年间的买卖,还有什么大指望。可是一来店里的债太多,要倒店这些债主子对付不了。二来要呈报歇业,社会局先就不能随便答应,不做生意,倒要跑断了自己的腿,这样的事我有点儿不愿意。起先总以为熬过去几个月,总有抬头的希望。不想越来越不成,到了现在这样数九寒天,办红白喜事都嫌着少,就是不得已而办喜事,人家也不愿费事。本来这个日子就是淡月,加上市面的不景气,简直没有生意了。”

玉峰道:“梁先生说的怕不是实情,但是舍下的家境恐怕比梁先生所说的还要困难十分。”说着,用手指了那账簿上写的“真是不景气”五个字,笑道:“干脆说一句,我们现在连盖顶的瓦、踏脚的地,也全没有法子对付了。既是柜上筹不出钱来,我们不能要柜上借债来给我们钱。这么办吧,请你算一算吧,过去这些年,柜上应该分我们多少红利,给我们挂上一笔账。不定是明天后天,我们搬到饭庄子上来住。好在这里有的是空房,我们搬来了也不碍着什么。我们住几间房,照着市面上房价算钱,把我们那笔账住满了我们就走。”梁仲贤倒不料有这样一个要求,不觉在脸腮上平添了许多皱纹,连连搔了几十下光头,笑道:“这……这……可不好办。”玉山拍了手道:“不问好办不好办,我们明天就要搬了来。不这么办也行,先给我们一点儿钱花。”

上一篇:都市的人生 下一篇:红玫瑰与白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