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老太坐在椅子上,向玉峰望着道:“你不怕人家笑话。自己穷了,养不活女人了,把女人向娘家送。”玉峰笑道:“嫁出了门的女,因为丈夫生活困难回到娘家稍微住上几天的,这也是人之常情,你又何必多心。”邓老太道:“哦!你也知道我多心。我告诉你吧,你若是想学别个有钱的样子另娶一个时髦的,只要你有钱,我也不拦着你。可是你想把玉元送回娘家去,无条件就算离了婚。她阮家人依了你,我也不依你。”玉峰听了这句话,可就不敢作声。手上的一支烟卷已是早扔了,这又重新在烟盒取了一根烟卷出来,站着靠了桌子抽烟。邓老太因为他已不说什么了,势不能把这话反认为真的去说。阮氏站在火炉子边,十个指头忙着没有停一秒钟,屋子里沉寂寂的,听到屋头上的寒风刮得呼噜子响,阮氏道:“妈!您还是回到屋子去睡吧。这炉子里的火也不大旺,您仔细着了凉。”邓老太对玉峰看看,叹了一口气,依然是颤巍巍地走出去。
她刚是过了房门,可又手扶了房门,回转身来,因问道:“明天玉山要到外面盘盘账去,你能不能跟着去呢?”玉峰道:“这本来是死马当着活马医的事。老大身上有病,恐怕对付那些奸商不了,我当然要陪了他去。”邓老太道:“对了。有本事人,对着大门外较量较量,别尽瞧着屋子里的人发狠。”老太太说完这话,却听到窗子外面有人扑哧笑了一声。玉峰重重地问了一声谁,可又没人答应。玉峰冷笑道:“我知道,这是我家四少奶奶,说我有五行遁法,能变钱出来,我不敢说这句话,可是家里几兄弟,谁能负责去做的事,我也可以负责做,绝不含糊。”邓老太已是走到了房门外,便道:“好吧,你去做吧,家里女人的事先别忙,等你有了钱再想法子也不晚。”玉峰口角里衔着烟卷,两手环抱在胸前,一步比着一步地在屋子里来回地量着步子,随后自言自语地道:“好吧,明天瞧我的。”说毕,他很快地脱衣上床睡觉了。
幸他是有了这么一个刺激,算是把阮氏的困难暂为解除。到了次日,玉峰是急于要去试验自己的能力,就约着玉山出门,向天和堂饭庄子里来。这家饭庄子,在前清同治年间就开设着的,很有点儿名。这种饭庄与平常的饭菜馆子不同,里面除了房屋很多,总还带有一座戏台。平常来吃酒的很少,有的是简直不应随时便酌的买卖,只等人家在这里做红白喜事、贺寿堂会,大大地热闹,碰巧在好日子上,一天可以应三四家喜事。这天和堂就是这类饭庄之一。在民国三年,邓玉山的父亲在外面做镇守使,又护理督军,进京见总统。看到这里生意很好,就硬要加三千块钱股子下去。当时老股东忍痛接受着,实在愿意有机会退股的。可是经过了十几年的时间,这情形就大变了。
这天,玉山兄弟二人走到饭庄上来,还是半上午的时候。走进大门来,不看到一个人。门洞子里所列的两条长板凳灰堆得有两三分厚,院子角落里兀自堆着一堆桌面大小的积雪。在屋檐下太阳影子里,睡了一条瘦骨崚嶒的老狗。虽然有了人进来,那狗把嘴伸到腿缝里去藏着,也并不抬起来看看。在门洞子左边有一间南房,乃是这里的前柜房,玉山走过去,首先拉开风门,伸头向里面看看。在屋子中间,放下一只三脚的黄铜煤球炉子,微微地抽出些红火焰。在炉子面上放了一把黑铁壶。壶里虽然冒出热气来,但是不听到一点儿响声,这火力不怎么大,是可得而知。在靠窗户的桌子上,有一位半白胡须的老头子笼了袖子伏在桌沿上,他口里斜衔了一支旱烟袋,斜支在手膀子上。他闭上眼,嘴里随随便便地喷出烟来,好久好久,有这么一缕微细的烟在空气中飘荡着,好像他已经睡着了。玉山道:“喂!掌柜的睡午觉啦。”那老人正有点儿迷糊,被这句话嚷着,猛可地把头向上一冲。看见进来两个人,以为是生意到了,连忙拱着手道:“请坐请坐。”说着,在旁边三屉桌子的抽屉里乱翻了一阵,翻出一个破烂而又扁平的烟卷盒来。玉峰将手摇摇,向外推着道:“你不用张罗。我们来会杨掌柜的,他在家吗?”老人道:“您二位有什么话对我说就是了。柜上的生意都是兄弟接着做。”玉峰道:“我们不是要在这里办事,我们要会会你们柜上杨先生有几句话说。”老人两个指头已经伸到烟卷盒子里面,要抽出一根烟来了,听了这话,依然把烟卷放了进去,问道:“你二位贵姓,他大概不在柜上吧?让我进去瞧瞧。”玉峰道:“我们姓邓,这家字号我们有股子的,用不着你进去瞧瞧了,我们自己去。”他说着话,引了玉山自向里走。
经过了几重屋子,也不曾遇到一个人。那屋檐下的风由上面压了下来,人身上凉飕飕的,不觉地要发抖。经过那几个大厅,都像是到了冰窖里。此外各小房间全是关着房门,露出那份阴惨惨的景象。玉山道:“这里面到底有人没有?”玉峰道:“饭庄子不比饭馆子,平常没有生意的。你别瞧他这份冷淡的景象,遇到了有人在这里办事,人山人海的,一吃两三百桌,真比饭馆子里做十天半月的生意还强。你先别在心里就存着他们不行的念头。”玉山道:“管他行不行,真是把我招急了,我会把家眷搬到这里来住。空屋子有的是,怎么着我也少出几个房钱。”
两人说着话,经过了一间西厢房,门一推,里面有个人伸出头来叫道:“大爷短见啦。有工夫到柜上来瞧瞧。”玉山回头看时,正是杨先生,便点头道:“我们特意来拜访你的。”杨先生拱着两手,比齐了他头上的那顶瓜皮小帽,笑道:“那就不敢当,请到屋子里坐吧。”玉峰看看他身上,也穿的是一件灰布窄小棉袍子,在风檐之下,他也未必立得住,那就体谅人家一点儿,赶快进去吧。玉山瞪了眼道:“这样子说,你今天承认有我们的股子,那还是十分客气吧?”杨先生笑道:“大爷言重言重。”说着,抱了拳头连连拱了几下。玉峰笑道:“我们现在不用说什么客气话了,杨先生到底能不能负责和我们谈谈。若是不能和我谈判的话,就请你另外找一个人来。”说着,把脸沉了下来。
杨先生站起来笑道:“您要是问柜上的情形,我可以负责答复。要是依照你的话,我可不敢说。”玉山道:“柜上的情形我们自然愿意明白,我们将本求利,扔下去许多本钱,应得的利钱,那也不能放松。”杨先生笑道:“大爷以前也来过很多趟,总没有提到这些话,现在怎么突然提起来了?”玉峰淡淡笑道:“这是我们的自由。”杨先生笑道:“我敢说不是大爷的自由吗?我的意思,说有了这个意思,早些时候说就好了。”玉山道:“你既是这样说着,我就老实告诉你吧。早几年我家还过着火旺的日子,漫说几千块钱的资本,就是几万块钱的股子,放到一边不曾问的,那还多着呢!现在我们家穷了,能想法子的地方,我们都得去想法子。就是几百块钱的产业,我们也要变动,何况我们在这里扔下去三千块钱,有十多年没过问呢。”杨先生也就不好接着说什么,抬起手来连连搔了几下头发笑道:“这些全是股东的事情,我可不好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