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这样寂,屋子外却是有个人藏在窗户根下悄悄地听了一个饱。等了一会子,没有话了,这人才回她的屋子。这又是一位能干的女人,乃是玉林的太太陶孟贤。她回到屋子里,脸色都气紫了,鼓了腮帮子向玉林道:“你们这是什么兄弟,表面说不分家,暗地里捣鬼。老二夫妻俩已经出了主意,要把家里几轴古画偷了去。”玉林道:“这是大家心里有数的东西,谁拿得了去?好在今天晚上,他们也拿不了走,明天我当了大家的面把这话说破了就是了。”孟贤道:“哼!你有那个能耐吗?冷死了,把炉子给我搬过来。”她说着这话,横躺在床上,将头枕在高高的叠被上,伸出两只脚来。玉林看到她这样子,把脚久悬了,那是要受累的。立刻把那白泥炉子端了过来,又怕炉口太靠近了会烧了孟贤的鞋,还是慢慢地挨了她的脚,把炉子移动在一个相当的地位。
孟贤道:“这非我出坏主意,有人做得初一,我们就做得初二。我们家合了那句话,穷虽穷,还有一担铜,老太太箱子里不有许多股票,全是废纸吗?我告诉你,还有一种值钱的东西。那南口煤矿的股票,现在有外国人收买,最高的值价可以出到三折。听说我们家有几万元的股子呢,弄到手,咱们就可以弄几千块钱花。”玉林道:“我怎么没有听到过这个消息?若是股票能卖钱,我们家的办法就多了,何至于落得这步田地?”孟贤道:“这是我在娘家听来的消息。外国人要收买中国人的股票,当然要守秘密,说出来了还能收买得到吗?”玉林坐在床对面,没有把话向下说,只是对太太微笑。孟贤道:“你笑什么?你愿意同我办就同我办。你不愿意办,我不勉强你,我明天回娘家,我永远不到你家来受这活罪了。”
正这样说着,却听到玉峰的太太阮氏,在她自己屋子里呜呜咽咽哭起来。仿佛听得她说,我没法子,你把我弄死好了。这只有孟贤心里明白,只在一刻儿工夫,三对夫妇都在向家里公用的东西打主意了。这个样子,大家纵然不分,也自己会崩溃的,这更加重了她乘机取利之念了。
第七章 真是不景气
在玉林这屋子里所揣想的玉峰态度,那形势是不能吻合的,因为各人夫妇的立场并不相同。那玉峰自从邓老太屋子出来以后就板着脸子,到了自己屋子里也不坐下,在身上掏出一盒烟卷,先在左手心里颠了两颠,然后由里面抽出一支来,在桌上顿了几顿,望着灯火,重重地喝问了一声道:“洋火呢?”那阮氏将一大球旧的青毛绳放在怀里,侧坐在炉子旁边的椅子上低了头结毛绳衣,不敢向玉峰张望。这时听到玉峰要洋火,立刻找了一盒洋火,悄悄地就送到桌子上。玉峰擦了一根火柴,衔着烟卷,慢慢地点上了,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极力地喷了出来,冷笑道:“这好了,大家散伙了,我也轻松了我一副担子了。”阮氏听了这话,心里头就有了几分明白了,因很快地抬头,向玉峰后影睃了一眼,见他面前的烟一阵阵地喷出,是很有力量的样子,料着他这是生了很大的气,立刻又垂下头去不敢作声了。
玉峰虽吸着了烟,那火柴盒子始终还是在手上颠弄着的。这时突然把火柴盒子向桌上一抛,啪的一下响。随了这声响,回过头来向阮氏望着,因道:“我有一件事要和你商量一下。”阮氏只管低了头去结绳子,答道:“你有什么事要派我去做,那就派我去得了,何必说商量两个字呢?”玉峰道:“家是要分了,分家以后,我们怎么样?你以为我们有钱赁房住吗?”阮氏没作声。玉峰道:“这是我们以后生死存亡的关键,你怎么不作声?”阮氏道:“我向来就无用,什么事也不敢做主。遇到这样重要的事,你倒来问我。”
玉峰回转身来背靠住了桌子,向阮氏望着,静静地抽着烟,大概有五分钟之久,然后向她道:“在我没有找着确定的工作以前,我很不愿撑起一个小家庭来。至少至少,在北平住一份小家,也得三四十块钱一个月吧?我哪里活动这些款子去。依着我的意思,你可以回娘家去住一些时。现在我纵然没有什么工作,但是到朋友面前去挪动十块八块钱,大概还没有大困难,这个钱你就拿去贴你的伙食。”阮氏道:“我的娘家穷,你是知道的,现在就一日不得一日过。我回去,再加上一个吃的,他们更受不了。”玉峰道:“我不是说可以津贴你十块八块的吗?”阮氏道:“你吃窝头,我喝小米粥。你喝小米粥,我就喝凉水。只要我跟着你,什么苦也能吃。我又没有自立的能力,就是回娘家去,也不免拖累你的。与其一个月把十块八块给我,倒不如让我跟着你,也只能花那么些个钱,我还能同你做饭洗衣服。”玉峰道:“说了半天,那还不是要撑起一个小家庭来吗?我的意思决定了,你不用胡思乱想,把东西收拾收拾,两三天后,你就回你家去。你若同我合作,你就照着我的话办,可是你不照着我的话办,我也这样决定了。’
玉峰说着这话,可就把两手环抱在怀里,沉住了脸色对阮氏望着。阮氏看到他那样子,心里就有点儿害怕,只是把头低了去结毛绳。玉峰顿了脚道:“你不识抬举还是怎么着?我好好地同你商量,你全不理我。”阮氏把头微微抬着,两眼流下泪来,因哽咽着道:“你只要有点儿机会,就想把我逼回娘家去。其实我就在你邓家,也不敢多你芝麻点儿大的事。就算吃你一碗闲饭,只要我能做的事,总是替你去做。我不解你什么缘故,非把我弄走不可!”玉峰道:“干脆一句话,我养活不了了。你若是想图安乐,赶快离开我邓家。如其不然,我也会用别的手腕来对付你的,你无论如何在我家里待不住。”阮氏听到,这就放声哭起来道:“这样说,你不是要我回家去暂住,简直是要同我离婚了,那不行,我死也死在你家。别的都不说,我身上还怀着三个月的孩子呢。将来孩子下了地,让他去认谁做父亲呢?”说着,哭的声音可更大。
当这寒冬的晚上,什么声音都寂灭了,突有个妇人很凄惨地哭起来,那声音传到别人的耳朵里是格外地刺耳的。邓老太在上面屋子里这就叫起来道:“玉峰,你们两口子怎么也吵起来了呢?这也太让我伤心了。谁都不肯在这个时候体谅我一点儿呀。”老太太说着这话,已是走到了玉峰的房门口。因房门还是虚掩没有关闭的,两手一推就进去了。玉峰依然是两手环抱在胸前,对了阮氏望着的,立刻掉转身来,向母亲笑道:“妈,你也太认真一点儿了,儿女都长成了,你不必管了,您大概是睡着又爬起来的,仔细冻着。”老太太将披在身上的旧皮袄只管向里抄,身子有点儿颤巍巍的,兀自站立不住。阮氏迎上前,搀住老太太的手臂,因道:“妈,你火边坐吧。”邓老太道:“咦!你在炉子边坐着,怎么手上还是冰凉的?”阮氏苦笑着道:“大概是打毛绳衣服,手上出了汗,过久了,这就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