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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的人生(87)

寒,

哎,纵有温情已迢迢了:妻的眼睛是寂寞的。

还有《窗下吟》里的

然而说起我的,

青青的,

平如镜的恋,

却是那么辽远。

那辽远,

对于瓦雀与幼鸦们,

乃是一个荒诞……

这首诗较长,音调的变换极尽娉婷之致。《二月之窗》写的是比较朦胧微妙的感觉,倒

是现代人所特有的:——西去的迟迟的云是忧人的,载着悲切而悠长的鹰呼,冉冉地,如一

不可思议的帆。

而每一个不可思议的日子,无声的,航过我的二月窗。

在整本的书里找到以上的几句,我已经觉得非常之满足,因为中国的新诗,经过胡适,

经过刘半农、徐志摩,就连后来的朱湘,走的都像是绝路,用唐朝人的方式来说我们的心

事,仿佛好的都已经给人说完了,用自己的话呢,不知怎么总说得不像话,真是急人的事。

可是出人意料之外的好诗也有。倪弘毅的《重逢》,我所看到的一部分真是好:——紫石竹

你叫它是片恋之花,三年前,

夏色瘫软

就在这死市

你困惫失眠夜……

夜色滂薄

言语似夜行车

你说

未来的墓地有夜来香

我说种“片刻之恋”吧……用字像“瘫软”、“片恋”,都是极其生硬,然而不过是为

了经济字句,得压紧,更为结实,决不是蓄意要它“语不惊人死不休”。我尤其喜欢那比

仿,“言语似夜行车”,断断续续,远而凄怆。再如后来的你在同代前殉节

疲于喧哗

看不到后面,

掩脸沉没……

末一句完全是现代画幻丽的笔法,关于诗中人我虽然知道得不多,也觉得像极了她,那

样的宛转的绝望,在影子里徐徐下陷,伸着弧形的,无骨的白手臂。

诗的末一句似是纯粹的印象派,作者说恐怕人家不懂:——

你尽有苍绿。

但是见到她也许就懂了,无量的“苍绿”中有安详的创楚。然而这是一时说不清的,她

不是树上拗下来,缺乏水分,褪了色的花,倒是古绸缎上的折枝花朵,断是断了的,可是非

常的美,非常的应该。

所以活在中国就有这样可爱:脏与乱与忧伤之中,到处会发现珍贵的东西,使人高兴一

上午,一天,一生一世。听说德国的马路光可鉴人,宽敞,笔直,齐齐整整,一路种着参天

大树,然而我疑心那种路走多了要发疯的。还有加拿大,那在多数人的印象里总是个毫无兴

味的,模糊荒漠的国土,但是我姑姑说那里比什么地方都好,气候偏于凉,天是蓝的,草碧

绿,到处红顶的黄白洋房,干净得像水洗过的,个个都附有花园。如果可以选择的话,她愿

意一辈子住在那里。要是我就舍不得中国——还没离开家已经想家了。

忆胡适之

一九五四年秋,我在香港寄了本《秧歌》给胡适先生,另写了封短信,没留底稿,大致

是说希望这本书有点像他评《海上花》的“平淡而近自然”。收到的回信一直郑重收藏,但

是这些年来搬家次数太多,终于遗失。幸而朋友代抄过一份,她还保存着,如下:

爱玲女士:

谢谢你十月二十五日的信和你的小说《秧歌》!请你恕我这许久没给你写信。

你这本《秧歌》,我仔细看了两遍,我很高兴能看见这本很有文学价值的作品。你自己

说的“有一点接近平淡而近自然的境界”,我认为你在这个方面已做到了很成功的地步!这

本小说,从头到尾,写的是“饥饿”,——也许你曾想到用《饿》做书名,写的真好,真有

“平淡而近自然”的细致工夫。

你写月香回家后的第一顿“稠粥”,已很动人了。后来加上一位从城市来忍不得饿的顾

先生,你写他背人偷吃镇上带回来的东西的情形,真使我很佩服。我最佩服你写他出门去丢

蛋壳和枣核的一段,和“从来没注意到(小麻饼)吃起来*E嗤*E嗤,响得那么厉害”一

段。这几段也许还有人容易欣赏。下面写阿招挨打的一段,我怕读者也许不见得一读就能了

解了。

你写人情,也很细致,也能做到“平淡而近自然”的境界。如131—132页写的那

条棉被,如175、189页写的那件棉袄,都是很成功的。189页写棉袄的一段真写得

好,使我很感动。

“平淡而近自然的境界”是很难得一般读者的赏识的。《海上花》就是一个久被埋没的

好例子。你这本小说出版后,得到什么评论?我很想知道一二。

你的英文本,将来我一定特别留意。

中文本可否请你多寄两三本来,我要介绍给一些朋友看看。

书中160页“他爹今年八十了,我都八十一了”,与205页的“六十八喽”相差太

远,似是小误。76页“在被窝里点着蜡烛”,似乎也可删。

以上说的话,是一个不曾做文艺创作的人的胡说,请你不要见笑。我读了你的十月的信

上说的“很久以前我读你写的《醒世姻缘》与《海上花》的考证,印象非常深,后来找了这

两部小说来看,这些年来,前后不知看了多少遍,自己以为得到了不少益处。”——我读了

这几句话,又读了你的小说,我真很感觉高兴!如果我提倡这两部小说的效果单止产生了你

这一本《秧歌》,我也应该十分满意了。

你在这本小说之前,还写了些什么书?如方便时,我很想看看。

匆匆敬祝

平安

胡适敬上

一九五五、一.廿五

(旧历元旦后一日)

适之先生的加圈似是两用的,有时候是好句子加圈,有时候是语气加重,像西方文字下

面加杠子。讲到加杠子,二○、三○年代的标点,起初都是人地名左侧加一行直线,很醒

目,不知道后来为什么废除了,我一直惋惜。又不像别国文字可以大写。这封信上仍旧是月

香。书名是左侧加一行曲线,后来通用引语号。适之先生用了引语号,后来又忘了,仍用一

行曲线。在我看来都是“五四”那时代的痕迹,“不胜低回”。

我第二封信的底稿也交那位朋友收着,所以侥幸还在:适之先生:

收到您的信,真高兴到极点,实在是非常大的荣幸。最使我感谢的是您把《秧歌》看得

那样仔细,您指出76页叙沙明往事那一段可删,确是应当删。那整个的一章是勉强添补出

来的。至于为什么要添,那原因说起来很复杂。最初我也就是因为《秧歌》这故事太平淡,

不合我国读者的口味——尤其是东南亚的读者——所以发奋要用英文写它。这对于我是加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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