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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的人生(41)

什么特色。苏俄样样缺货,人到处奔走“觅食”排班,不见得有这闲心去做这些费工夫的面

食了。

离我学校不远,兆丰公园对过有一家俄国面包店老大昌(Tchakalian),各

色小面包中有一种特别小些,半球型,上面略有点酥皮,下面底上嵌着一只半寸宽的十字托

子,这十字大概面和得较硬,里面搀了点乳酪,微咸,与不大甜的面包同吃,微妙可口。在

美国听见“热十字小面包”(hotcrossbun)这名词,还以为也许就是这种十字

面包。后来见到了,原来就是粗糙的小圆面包上用白糖划了个细小的十字,即使初出炉也不

是香饽饽。

老大昌还有一种肉馅煎饼叫匹若叽(pierogie),老金黄色,疲软作布袋形。

我因为是油煎的不易消化没买。多年后在日本到一家土耳其人家吃饭,倒吃到他们自制的匹

若叽,非常好。土耳其在东罗马时代与俄国同属希腊正教,本来文化上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六○年间回香港,忽然在一条僻静的横街上看见一个招牌上赫然大书Tchakali

an,没有中文店名。我惊喜交集,走过去却见西晒的橱窗里空空如也,当然太热了不能搁

东西,但是里面的玻璃柜台里也只有廖廖几只两头尖的面包与扁圆的俄国黑面色。店伙与从

前的老大昌一样、都是本地华人。我买了一只俄国黑面包,至少是他们自己的东西,总错不

了。回去发现陈得其硬如铁,像块大圆石头,切都切不动,使我想起《笑林广记》里(是煮

石疗饥的苦行僧?)“烧也烧不烂,煮也煮不烂,急得小和尚一头汗。”好容易剖开了,里

面有一根五六寸长的淡黄色直头发,显然是一名青壮年斯拉夫男子手制,验明正身无误,不

过已经桔逾淮而为枳了。

香港中环近天星码头有一家青鸟咖啡馆,我进大学的时候每次上城都去买半打“司空”

(scone),一种三角形小扁面包——源出中期英语schoonbrot,第二字略

去,意即精致的面包。司空也是苏格兰的一个地名,不知道是否因这土特产而得名。苏格兰

国王加冕都坐在“司空之石”上,现在这块石头搬到威士敏寺,放在英王加冕的坐椅下。苏

格兰出威士忌酒,也是饮食上有天才的民族。他们有一样菜传为笑柄,haggis,羊肚

子里煮切碎的羊心肝与羊油麦片,但是那也许是因为西方对于吃内脏有偏见。利用羊肚作为

天然盅,在贫瘠寒冷多山的岛国,该是一味经济实惠的好菜。不知道比窦娥的羊肚汤如何?

这“司空”的确名下无虚,比蛋糕都细润,面粉颗粒小些,吃着更“面”些,但是轻清

而不甜腻。美国就买不到。上次回香港去,还好,青鸟咖啡馆还在,那低矮的小楼房倒没拆

建大厦。一进门也还是那熟悉的半环形玻璃柜台,但是没有“司空”。我还不死心,又上楼

去。楼上没去过,原来地方很大,整个楼面一大统间,黑洞洞的许多卡位,正是下午茶上座

的时候。也并不是黑灯咖啡厅,不过老洋房光线不足,白天也没点灯。楼梯口有个小玻璃柜

台,里面全是像蜡制的小蛋糕。半黑暗中人声嘈嘈,都是上海人在谈生意。虽然乡音盈耳,

我顿时惶惶如丧家之犬,假装找人匆匆扫视了一下,赶紧下楼去了。

香港买不到“司空”,显示英国的影响的消退。但是我寓所附近路口的一家小杂货店倒

有“黛文郡(Devonshire)奶油”,英国西南部特产,厚得成为一团团,不能

倒,用茶匙舀了加在咖啡里,连咖啡粉冲的都成了名牌咖啡了。美国没有“司空”,但是有

“英国麦分(muffin)”,东部的较好,式样与味道都有点像酒酿饼,不过切成两片

抹黄油。——酒酿饼有的有豆沙馅,酒酿的原味全失了。——英国文学作品里常见下午茶吃

麦分,气候寒冷多雨,在壁炉边吃黄油滴滴的热麦分,是雨天下午的一种享受。

有一次在多伦多街上看橱窗,忽然看见久违了的香肠卷——其实并没有香肠,不过是一

只酥皮小筒塞肉——不禁想起小时候我父亲带我到飞达咖啡馆去买小蛋糕,叫我自己挑拣,

他自己总是买香肠卷。一时怀旧起来,买了四只,油渍浸透了的小纸袋放在海关柜台上,关

员一脸不愿意的神气,尤其因为我别的什么都没买,无税可纳。美国就没有香肠卷,加拿大

到底是英属联邦,不过手艺比不上从前上海飞达咖啡馆的名厨。我在飞机上不便拿出来吃,

回到美国一尝,油又大,又太辛辣,哪是我偶尔吃我父亲一只的香肠卷。

在上海我们家隔壁就是战时天津新搬来的起士林咖啡馆,每天黎明制面包,拉起嗅觉的

警报,一股喷香的浩然之气破空而来,有长风万里之热,而又是最软性的闹钟,无如闹得不

是时候,白吵醒了人,像恼人春色一样使人没奈何。有了这位“芳”邻,实在是一种骚扰。

只有他家有一种方角德国面包,外皮相当厚而脆,中心微湿,是普通面包中的极品,与

美国加了防腐剂的软绵绵的枕头面包不可同日而语。我姑姑说可以不抹黄油,白吃。美国常

见的只有一种德国黑面包还好(westphalianrye),也是方形,特别沉重,

一磅只有三四寸长。不知道可是因为太小,看上去不实惠,销路不畅,也许没加防腐剂,又

预先切薄片,几乎永远干硬。

中国菜以前只有素斋加味精,现在较普遍,为了取巧。前一向美国在查唐人街餐馆用的

味精过多,于人体有害。他们自己最畅销的罐头汤里的味精大概也不少,吃了使人口干,像

轻性中毒。美国罐头汤还有面条是药中甘草,几乎什么汤里都少不了它,等于吃面。我刚巧

最不爱吃汤面,认为“宽汤窄面”最好窄到没有,只剩一点面味,使汤较清而厚。离开大陆

前,因为想写的一篇小说里有西湖,我还是小时候去过,需要再去看看,就加入了中国旅行

社办的观光团,由旅行社代办路条,免得自己去申请。在杭州导游安排大家到楼外楼去吃螃

蟹面。

当时这家老牌饭馆子还没像上海的餐馆“面向大众”,菜价抑低而偷工减料变了质。他

家的螃蟹面的确是美味,但是我也还是吃掉浇头,把汤逼干了就放下筷子,自己也觉得在大

陆的情形下还这样暴殓天物,有点造孽。桌上有人看了我一眼,我头皮一凛,心里想幸而是

临时性的团体,如果走不成,不怕将来被清算的时候翻旧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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