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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的人生(40)

不分,无法想象,只联想到“青禾”,王安石的新政之一,讲《钢鉴易知录》的老先生中沉

着脸在句旁连点一串点子,因为扰民。总是捐税了——还是贷款?我一想起来就脑子里一片

混乱,我姑姑的话根本没听清楚,只听见下在一锅滚水里,满锅的小绿点子团团急转——因

此叫“粘粘(拈拈?年年?)转”,吃起来有一股清香。

自从我小时候,田上带来的就只有大麦面子,暗黄色的面粉,大概干焙过的,用滚水加

糖调成稠糊,有一种焦香,远胜桂格麦片。藕粉不能比,只宜病中吃。出“粘粘转”的田地

也不知是卖了还是分家没分到,还是这样东西已经失传了。田地大概都在安徽,我只知道有

的有无为州,这富于哲学意味与诗意的地名容易记。大麦面子此后也从来没见过,也没听说

过。

韩战的中共宣传报导,写士兵空心肚子上阵,饿了就在口袋里捞一把“炒面”往嘴里

送,想也就是跟炒米一样,可以用滚水冲了吃的。炒米也就是美国五花八门的“早餐五谷”

中的“吹涨米”(puffedrice),尽管制法不同。“早餐五谷”只要加牛奶,比

煮麦片简便,又适合西方人喝冷牛奶的习惯,所以成为最大的工业之一。我们的炒米与大麦

面子——“炒面”没吃过不敢说——听其自生自灭,实在可惜。

第一次看见大张的紫菜,打开来约有三尺见方,一幅脆薄细致的深紫的纸,有点发亮,

像有大波纹暗花的丝绸,微有折痕,我惊喜得叫出声来,觉得是中国人的杰作之一。紫菜汤

含碘质,于人体有益,又是最简便的速食,不过近年来似乎不大有人吃了。

听见我姑姑说,“从前相府老太太看《儒林外史》,就看个吃。”亲戚与佣仆都称李鸿

章的长媳“相府老太太”或是“二老太太”——大房是过继的侄子李经芳。《儒林外史》我

多年没看了,除了救了匡超人一命的一碗绿豆汤,只记得每桌饭的菜单都很平实,是近代江

南华中最常见的菜,当然对胃口,不像《金瓶梅》里潘金莲能用“一根柴禾就Y*得稀烂”

的猪头,时代上相隔不远,而有原始的恐怖感。《红楼梦》上的食物的一个特点是鹅,有

“胭脂鹅脯”,想必是腌腊——酱鸭也是红通通的。迎春“鼻腻鹅脂”、“肤如凝脂”一般

都指猪油。曹雪芹家里当初似乎烹调常用鹅油,不止“松瓤鹅油卷”这一色点心。《儿女英

雄传》里聘礼有一只鹅。佟舅太太认为新郎抱着一只鹅“噶啊噶”的太滑稽。安老爷分辩说

是古礼“奠雁(野鹅)”——当然是上古的男子打猎打了雁来奉献给女方求婚。看来《红楼

梦》里的鹅肉鹅油还是古代的遗风。《金瓶》、《水浒》里不吃鹅,想必因为是北方,受历

代入侵的胡人的影响较深,有些汉人的习俗没有保存下来。江南水乡养鹅鸭也更多。

西方现在只吃鹅肝香肠,过去餐桌上的鹅比鸡鸭还普遍。圣诞大餐的烤鹅,自十九世纪

起才上行下效,逐渐为美洲的火鸡所取代。

我在中学宿舍里吃过榨菜鹅蛋花汤,因为鹅蛋大,比较便宜。仿佛有点腥气,连榨菜的

辣都掩盖不住。在大学宿舍里又吃过一次蛋粉制的炒蛋,有点像棉絮似的松散,而又有点粘

搭搭的滞重,此外也并没有异味。最近读乔·索伦梯诺(Sor-rentino)的自

传,是个纽约贫民区的不良少年改悔读书,后来做了法官。他在狱中食堂里吃蛋粉炒蛋,无

法下咽,狱卒逼他吃,他呕吐被殴打。我觉得这精壮小伙子也未免太脾胃薄弱了,我就算是

嘴刁了,八九岁有一次吃鸡汤,说“有药味,怪味道”。家里人都说没什么。我母亲不放

心,叫人去问厨子一声。厨子说这只鸡是两三天前买来养在院子里,看它垂头丧气的仿佛有

病,给它吃了“二天油”,像万金油、玉树神油一类的油膏。我母亲没说什么。我把脸埋在

饭碗里扒饭,得意得飘飘欲仙,是有生以来最大的光荣。

小时候在天津常吃鸭舌小罗卜汤,学会了咬住鸭舌头根上的一只小扁骨头,往外一抽抽

出来,像拔鞋拔。与豆大的鸭脑子比起来,鸭子真是长舌妇,怪不得它们人矮声高,“咖咖

咖咖”叫得那么响。汤里的鸭舌头淡白色,非常清腴嫩滑。到了上海就没见过这样菜。

南来后也没见过烧鸭汤——买现成的烧鸭煨汤,汤清而鲜美。烧鸭很小,也不知道是乳

鸭还是烧烤过程中缩小的,赭黄的邹皮上毛孔放大了,一粒粒鸡皮疙瘩突出,成为小方块画

案。这皮尤其好吃,整个是个洗尽油脂,消瘦净化的烤鸭。吃鸭子是北边人在行,北京烤鸭

不过是一例。

在北方常吃的还有腰子汤,一副腰子与里脊肉小罗卜同煮。里脊肉女佣们又称“腰梅

肉”,大概是南京话,我一直不懂为什么叫“腰梅肉”,又不是霉干菜Y*肉。多年后才恍

然,悟出是“腰眉肉”。腰上两边,打伤了最致命的一小块地方叫腰眼,腰眼上面一寸左右

就是“腰眉”了。真是语言上的神来之笔。

我进中学前,有一次钢琴教师在她家里开音乐会,都是她的学生演奏,七大八小,如介

绍我去的我的一个表姑,不是老小姐也已经是半老小姐,弹得也够资格自租会堂表演,上报

扬名了。交给我弹的一支,拍子又慢,又没有曲调可言,又不踩脚踏,显得稚气,音符字字

分明的四平调,非常不讨好。弹完了没什么人拍手,但是我看见那白俄女教师略点了点头,

才放了心。散了会她招待吃点心,一溜低矮的小方桌拼在一起,各自罩上不同的白桌布,盘

碟也都是杂凑的,有些茶杯的碟子,上面摆的全是各种小包子,仿佛有蒸有煎有汆有烤,五

花八门也不好意思细看。她拉着我过去的时候,也许我紧张过度之后感到委屈,犯起别扭劲

来,走过每一碟都笑笑说:“不吃了,谢谢。”她呻吟着睁大了蓝眼睛表示骇异与失望,一

个金发的环肥徐娘,几乎完全不会说英语,像默片女演员一样用夸张的表情来补助。

几年后我看鲁迅译的果戈尔的《死魂灵》,书中大量收购已死农奴名额的骗子,走遍旧

俄,到处受士绅招待,吃当地特产的各种鱼馅包子。我看了直踢自己。鲁迅译的一篇一九二

六年的短篇小说《包子》,写俄国革命后一个破落户小姐在宴会中一面卖弄风情说着应酬

话,一面猛吃包子。近年来到苏联去的游客,吃的都是例有的香肠鱼子酱等,正餐似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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