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庆熹纪事(121)

宋别抚着辟邪的肩膀,心中也是十分伤感,“小王爷当然不会在乎区区一万两银子。只是贵重的信物都在明珠手上,想要退聘,只好对她当面说。”

“知道了。”辟邪豁然起身。

吴十六拉住道:“难道今夜就去?也算是二十多年的缘分,主子爷就要启程,临行还要伤明珠的心?伤明珠的脸面么?”

“不要管我!”辟邪摔脱他的手,踉跄冲到门外,从院中一掠而出。

凉风灌耳,辟邪烧得通红的脸才渐渐凉下来——原来明珠的心竟是全部在自己身上——辟邪大喜大悲,驻足在慈宁宫墙上,欲哭无泪,只想放声大叫明珠的名字,要她说明道清,然后一刀斩断,永绝后患。

“明珠、明珠!”辟邪心中默念,这名字就分明是清灵温润的寒江水波,又如何斩得断。想到居养院暖春新绿,严冬白雪,就一时心乱如麻,想一句开口说的话,竟没有半点头绪。

“六爷?”

辟邪猛惊了一跳,看清那清秀绝伦的少女正微微侧首笑道,“原来宫中还有六爷牵挂的人?”

辟邪头痛欲裂,不住向后退却。

“今夜见到我父亲了?”明珠悄声问,“怎么了?六爷还在生气么?”

“跟我来。”辟邪拉住她的衣袖,向慈宁花园行去。一路景物全是浓浊的黑影,辟邪眼里耳里只是那侧首的风韵,柔软的牵挂二字。

算了吧,见了面才知道原来自己也割舍不下,明日分别,又何时再见?就留一点牵挂,留一点心,留一点脸面又能如何?

辟邪看着明珠,只觉得二十多年缘分无从说起,明珠所有的不幸,都是为自己一人所生。如今所有的心思只是想对她说一句“一切等我回来再说”,却在她轻柔的微笑下踌躇:如果自己一去不回,死于沙场,对明珠来说难道不是最大的幸事么?

如果两年前自己没有亲下寒州,明珠是不是也该择定良婿,在细柳阳春下的闺楼中织绣嫁衣?

如果当年自己也追随父王而死,明珠是不是早就嫁作人妇,过着子行膝下,举案齐眉的日子?

幸与不幸,有时并非一个机缘巧合就会翻天覆地。有些就象是从胎盘中带来的蛊毒,纠缠着,牵绊着,洗刷、挣扎都是无济于事。颜久已成废人,固然是明珠的不幸;但若颜氏一门荣光犹在,圣眷如初呢?锦衣玉食的跋扈小郡王和寒州不问世事的清高少女注定是一双怨偶,怎能生出如今这般相依为命,体贴怜惜的缘分?

宿命没有给过两人半分机会,辟邪此刻才突然发现它的利爪一直扼着自己咽喉,愤怒和无奈争夺着他的神志,心象是要挣脱桎梏,怦怦跳得厉害。

“六爷……”明珠发现他眼中凶恶的目光,不禁后退了一步。

一切等我回来再说——这句话盘旋良久——辟邪张了张嘴唇,却没有说出一个字。

明珠望着他的脸,哧的一笑。

“别笑!”辟邪低声道,张臂将明珠柔软的身体锁在怀里,注视她温柔的面庞。

明珠在不知所措中发抖,目光流转了许久,慢慢闭上了眼睛。辟邪俯下脸,能感觉到她温馨纤细的气息,明月一般皎洁的额头下,漆黑修长的睫毛就象她的心情,不住颤动。

“明珠。”辟邪喃喃道,嘴唇终于触到了她的额角——这就是明珠——清凉的肌肤下有种特别的温暖气韵,却正象烙铁般烫伤了他的理智。

辟邪浑身战抖着松开双臂,慢慢向树后退去。

“辟邪!”明珠拉住他的手。

平时光彩夺目的少年愈见惨淡,只有瞳孔烧得赤红,清冷的手指仿佛冰雪消融般从她的指间挣脱。

——无可挽回了——明珠独自在弯月下轻泣。

第二十六章 歌者均成——天水

“八月会天水,一地金黄。

天既广,云飞万里卷苍茫。

牛羊乃作银河水,奔流只为大王忙。“

屈射王旭逯冷着脸,静静听歌手把赞歌唱完。秋日的阳光极浓烈,旭逯的面庞被照成一团雪白的光芒,歌手敬畏地看了一眼,低头跪爬到的脚下,亲吻他的靴子五遍,才退到自己的主人身后。

阙悲甩着袖子,走到旭逯面前,深深一躬。

“兄弟。”两人都笑道,抱着对方的肩膀,又使劲搂了搂腰。

寒暄了一番,旭逯才放开手,朝阙悲身后的马队里看,“你那姑娘闼穆阿黛可好?”

阙悲忙向后道:“快来,大王想见你呢。”

右谷蠡王的女儿闼穆阿黛不过八岁,秀眉大眼,已很有些英气勃勃的美貌,端端正正走上前来,跪了一跪。“大王,闼穆阿黛祝您弓马快利,福寿绵长。”

清澈娇人的声音,令旭逯大喜,“好孩子,好孩子,越来越出众了。都过来,见见妹妹。”

旭逯最长的两个儿子不过微微点了点头,闼穆阿黛自然非常不高兴,把辫子一甩,跑回马队里。

这让阙悲有点尴尬,不过旭逯仍宽厚地笑了。众王在旁冷眼看着,连阙悲自己也是忧心忡忡。

屈射氏的王位历来传与兄弟,旭逯也不例外地在长兄伊屠身后接过王位。自屈射王以下,旭逯的兄弟尚有左屠耆王,左谷蠡王,右屠耆王,乃至右谷蠡王阙悲,位在顶天四角大王里,都是名正言顺的储君。不过这两年看起来,旭逯的儿子们渐渐长大,虽然还未成年,不得封王,但旭逯将王位传给儿子的决心似乎已定了下来。众王内怀猜惧,庭会稀阔,旭逯也深以为患。他见众王中阙悲最和气,便意欲子女联姻,拉拢阙悲的意图已再明显不过。

要论继位的顺序,阙悲自然要排到第四,因而从来对王位没有过多的奢望,但对旭逯坏了规矩,一意孤行的做法,阙悲还是很赌了一口气。

屈射氏八月会于天水,大王校计民众,牛马,奴婢数,十王诸侯俱率本部奔千里赴会,是国中最盛大的节日。大王与诸侯的联帐居于正中,从日出到月明,各王的盛宴,连着铺张十日。贵族少年摔角斗力,赛马试弓,跟着他们满地跑的都是衣着光鲜的奴婢,和为他们导前唱赞歌的画着小丑脸的歌手,笑声、歌声的喧哗此起彼伏,热闹到了极致。待第十一天,又逢旭逯长子忽勒的生日。

这一年忽勒十一岁,正是成人的年纪。屈射人素来看重成年的仪注,既然是大王的长子,自不必说的,忙忙碌碌搭起祭坛彩帐,武士飞传大王的邀请,到正午时来自各部的贵族及其子弟坐满了八十个大火盆边的狼皮毡毯。

“父王。”闼穆阿黛跑过来缠在阙悲的身上,“哥哥们在说什么?杀什么人?”

阙悲把她抱在膝上,笑道:“成人时向天神献的祭品,当然是人牲了。”

“要献奴婢的头颅吗?”闼穆阿黛兴奋地睁大了眼睛,向着彩帐里端坐的忽勒左右打量,“会是哪一个?”

这件事从来都不容易看出征兆,阙悲摇摇头,“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