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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熹纪事(122)

王子忽勒的歌手大概十五六岁年纪,扎着双髻,颊上涂着浑圆通红的胭脂,直画到腮上的嘴角时时在笑,此时正躬身在忽勒的面前领命,最后点了点头,跨前一步,高声赞道:“大王福寿绵长。”

“福寿绵长!”底下贵族的歌手们跟着唱和。

那歌手面朝旭逯,替王子向父亲唱颂赞歌。歌毕,宴会就要开始,贵族们等待着杀人献头的仪式,打起了精神。

闼穆阿黛眼尖,看见忽勒身后有人伸手动了动。

“干什么?”忽勒回过头来给了那人一记嘴巴,“一边去。”

小王子在宴会上突然大发雷霆,他身前正在高颂赞辞的歌手正待拔高的声音因此在喉咙里微微一顿,不过转隙的嘶哑,却让忽勒更加不快。

“别唱了。留着你有什么用?”忽勒对歌手道,“我们的兄弟追逐马群,我们的战士血洗草原,他们吃的酪饼奶茶一样给你们吃,他们住的帐篷毛毡一样给你们睡,现在连首歌也唱不好。”

贵族们那一刻都以为要送死的奴婢会是忽勒身后挨打的孩子,但看来今日的人牲已在瞬间变了人,席间微微有些骚动,“难道是我?不是我!”歌手大吃一惊之后,浑身战抖着伏在忽勒脚下,不断咕哝求饶,亲吻忽勒的靴子。

“带他走。”忽勒踢开歌手道,“我不要他了。”

“那么谁替你唱歌呢?”旭逯的次子巨离忽吃吃地笑。

忽勒拉了身后的孩子一把,“你来唱。”

瘦巴巴的孩子便突然从高帐内的阴暗里冲入了明亮的阳光下,一般的涂满胭脂白粉,大约八九岁的样子,显然也是王子豢养的歌手,他回头,忽勒正瞪着他,长大的王子愈来愈象屈射王旭逯,厚重的眉毛压着眼睛,抿着嘴看人的样子已有七分阴桀枭戾的气势。那孩子还在不知所措,武士已端上了适才歌手的首级,奉与旭逯和忽勒审视。

忽勒点点头,“很好。”

旭逯对忽勒自始至终的冷酷和镇静十分满意,笑道:“祭品奉在神前吧。”

席上的贵族见这么快便斩了奴隶的头,都痛快地吁了口气。

“这不再是少年人的口角,这是男人的雷霆之怒。”大祭祀赞美不迭。

全场象是滚过了一声巨人的叹息,人人面露欣慰的喜色。

“唱歌。”忽勒拉了拉发呆的小歌手,低声道。

小歌手走向忽勒面前宽大宴桌的脚步仍然有些紊乱。卫士斟满了巨大的海碗,交在他手里。四周的人见他捧得吃力,都笑起来。他端着海碗,慢慢低下头往酒色里看了半晌,似乎轻轻抽了口冷气,画成弯月般的血唇随之在正中开了道小缝,微微张了张。

旭逯有些不耐烦了,动了动身子,道:“歌手!为你的主子唱吧。”

“是。”小歌手躬了躬身,声音虽然在发抖,但咬字却极清楚,随后便猛地放开了喉咙。

“屈射!

百万贵胄居安乐,居百万里,未见山峨。

屈射!

千万牛羊饮敕勒,饮千万日,未有干涸。

地之广,大王一臂所长。

海之远,大王双臂所长。

天之高,大王展臂所长。

屈射王,福寿绵长。“

童声异常的清亮,铮铮然甚至有了刀锋的锐气,席间的人都不禁坐正了些。

“好大的胆子,好漂亮的嗓子!”阙悲悄声赞了一句。

闼穆阿黛却撇了撇嘴,“有什么了不起。爹没看见,他还在抖个不停呢。”

阙悲抚摸着女儿的长发,没有说话,他只是在疑惑,在那样的一刻,小歌手能从那碗酒中看到什么令他惊异的东西。

这件事没有困扰阙悲很久,不但是因为待大会的第十五日,屈射各部便流云一般分散,更是因为一位右谷蠡王没有必要为一个奴隶出身的歌手多费心思。在那些年里,屈射王侯贵族养的歌手不下三千人,但很少有能活到二十岁以上的。

一个屈射的贵族男子自出生,成人,征战,婚嫁,生子,生孙,以至死后,一生要经过无数重大的仪式和祭祀,虽然并非每一次都要向天神奉献人牲,但是人喜攀比,渐渐就成了国中的风气。强壮的劳奴不在候选之列,只有自小豢养,不事劳务的歌手才通常被牺牲。至主人成婚,矫揉造作的少年歌手出入帷幄,遭至主人猜忌,死得就更快了。即非如此,待年纪一大,失去主人恩宠,贬为劳奴,又何曾吃得起苦,不是病死累死,便是被心怀嫉恨的奴隶们折磨致死。

因而阙悲在次年天水盛会上没看见忽勒的小歌手,也未觉得奇怪。及至后两年,连忽勒和巨离忽也不见了人影。风传这两位王子早已不和,见面就要拔刀相向,动辄便是数十人的奴仆歌手群殴,死者甚众。

阙悲对左屠耆王道:“看来大王传位给儿子的心意已决,不然两个王子之间争斗何至于此?兄长若无争胜的把握,还是小心退让为上。”

左屠耆王道:“我为王如此,逍遥自在,何必争那王位?但大王又待如何做想?只怕心中猜忌,难免一场动荡。”

左屠耆王所虑不无道理,八月之后,阙悲一部又转向南方,到了次年春天,便闻左屠耆王征战失利,死于军中。

对手东胡不过区区四五千人,左屠耆王部下骑兵便有两万,何至于战死?诸王心领神会,以至后面的顺序晋封,也都极力推辞。储君左屠耆王的位置,就这样一直空着。

无论如何,仇还是要报的。阙悲领着本部人马,向东寻找东胡人的踪迹,这年夏季,却先遇上了忽勒的人马。忽勒与他本无特别的交情,同族人相逢,不过是淡淡的意外。两位贵胄的歌手随主人跳下马来,唱颂赞歌。忽勒已近十五岁了,高壮的个子,神色更加阴沉,似乎并不是很高兴。好在他的小歌手却有一把璀璨宽阔的嗓子,音色犹如阳光,暖洋洋的,仿佛在草原上遍洒金色的光芒。

阙悲的心情被这歌声洗涤成无限的平静和宽广,微笑道:“在你主子成年祭祀上,是你唱的歌么?”

“是。”小歌手笑道。

涂满胭脂白粉的面庞因为微笑愈见其丑,但阙悲还是很喜欢他不卑不亢的性情。

“几岁了?嗓子不错啊。”

小歌手腼腆地道:“不知道。从小就在王子身边了。”

“哦。”阙悲回过神来,才对忽勒道,“王子怎么也在这一边?”

“奉大王之命,寻找东胡的骑兵。”

“那么巨离忽呢?”

“他也带着人四处寻找。”

阙悲顿时明白,左屠耆王的王位已然成了两个王子的赌注,谁先歼灭东胡骑兵,谁就可能继承王位。难怪看到自己的部族面有不悦之色,是怕自己抢功呢。

阙悲笑道:“后生可畏,左屠耆王的仇看来是你们报了。是大功一件啊。”

忽勒这才神色稍缓,道:“有仗叔父了。我还年轻。”

两部人马家眷隔着一条溪水扎营,命各自的快马骑手搜索草原,打探消息。不几日便回报道,东胡一支部落四千人会同汉军正在南方百里处交易马匹粮食,没有防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