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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之零年(2)

我又梦见凯。梦见凯张开了翅膀,飞向一片遥望无垠的麦田。他的落寂的飞翔仿佛是绍城上空的鸽子。而苍穹之下,金黄色的麦子身姿柔韧地在风中倒伏,犹如低诉。我脚踏丰腴的麦地嘴追随凯的飞翔一路奔跑,锐利的麦穗锋芒割破他的腿,却没有疼痛,没有停歇,直到他的身影彻底不见。

这是重复了无数次的梦境。我依然在醒来之后便失声叫他的名字,即使我已经明白,远离了那些空落的白天过后的黑夜,那些不眠的黑夜过后的白天,远逝的少年就是在光阴的池水中再也泛不起一丝涟漪。

这年夏天的这个暗蓝的清晨,我从重复的梦境中醒来。起身,走进卫生间用凉水冲脸。浸没在冰冷的水中,感到泪水久落不下。抬起头来,湿漉漉的头发还滴着水,用毛巾擦干,回到房间里,平静而悲伤地坐下来,扭亮台灯,拿起手边的笔,在灯下给她和他写信。

这是我二十岁的第一个清晨。

三十岁那年生日的凌晨,她再次被身边的男子翻身的动静给吵醒,听到他轻微咕哝一下,然后继续熟睡的鼾声。那个时刻她感到漫长的烦躁和落寞,像一床厚重的驼绒幕布一般覆盖下来。在黑暗中,她侧身凝视这张自大学时代起就熟悉的脸。那是在她二十岁生日的前夜,用了一整段天亮的时间,在她宿舍楼下操场的洁净雪地上,踩出一朵巨大的雏菊来,送做生日礼物的少年。

十年前的此时,他还站在雪地上,双手捂着脸,在一片薄薄的蓝色晨曦中远远地看着她,低声祝福她生日快乐。

而又是有近十年的时间,没有人对她在初雪的凌晨这样轻声说起——之行,下雪了。

离天亮尚且遥远。她预感到失眠,于是渐渐在一片困倦而平静的悲伤中,想起了二十岁之前,关于另两个少年的记忆。事件的遥远,以及事件中不堪回首的部分,都让她对那两个少年的记忆趋近于恐惧。

她轻然起身来,像十年前的这个清晨一样,裹着毯子,推开门,走到阳台上。寒冷像温暖一样严丝合缝地包裹了她。

视野中的雪地一片平整。她想,即使此时雪地上的仍有一朵巨大的雏菊,她亦不再会动情到托以终生。

三十岁那年生日的凌晨他被高音喇叭里的起床的号音吵醒。从臭味浑浊复杂的房间里走出来,被推搡进一列游魂般的队伍中,迟滞地向水房厕所走去。

早操跑步。味道恶俗的早饭。狱警训导。然后随一列囚犯到监狱工厂干活。这便是他在这段漫长的时间里,日复一日的生活。在生产条件原始的车间,他坐在工作台前,手工操作一台粗鄙简陋的轧钢机,机械地做铰链。在空白的头脑中,他依然惊讶于此刻对于时间数字的切肤感受。十二年。

十二年,如此果断干脆的三个字眼,并不能被清晰地感知到它的长短,除非切身体验之长短息息相关的人物情感或经历——对一个人日夜不停的思念,一段痛苦冗长的婚姻,或者数十年如一日的牢狱生活。

三十岁。慢慢开始在重复而苦难的生活片断中停顿,沉淀,后悔,并且希望。也开始懂得时间——如此细致的感触,竟是在肮脏污浊的牢狱中获得,实在是一种生命的无奈。他面对眼前一桌钢片零件,埋头擦汗的间隙,无限酸涩地想起少年时和两个挚友在某个阴郁的下午看完的那部名叫《昨天》的电影:结尾处那个刚刚从七年的毒品噩梦中恢复过来的贾宏声,在三十岁生日的那个黄昏,独自骑着自行车在洒满了昏暗夕阳的空旷马路上,双手放开了自行车的龙头,张开,放平,保持着一个飞翔的姿势,沿着缓缓的下坡路,把渐渐向镜头底线沉默下去的背影留在观众的眼睛里。然后画外音响起。他背对这个世界平静地说,今天,我三十岁了。

彼时的少年会因为三十岁这样一个年龄的遥远而对那部悲伤的电影缺少切肤的理解。可是一晃多少年过去,他亦直白明确地站在了这样一个年岁的隘口上。

这是他三十岁那年的第一个早晨。

三十岁那年生日的清晨,我早早地起床。这是十多年来,为数不多的几次在父母家的老床上醒来。凯的母亲在厨房做早饭。父亲一边打开了电视听早间新闻,一边收拾屋子,嘴里碎碎念叨这什么,神情中有无妄与忐忑。

除去新闻导播员字正腔圆的单调声音,家中无限安静。餐具碰撞的声响,清晰的丝丝入扣,带着一种充满了隐喻的昭示感。一切看似与任何一个平常的早晨没有任何区别。然而这将是迎接凯出狱的日子。这样的一个心酸的期待,不是十天半月,也不是几个月几年。

而是十二年。

十二年之后,我又看到他。从缓缓打开的铁门中潦倒地走出来,身上只有一件薄衬衣,左手将那只黑色的行李袋子放下,定定地站住。因为眼睛长久地不适应光线,而伸手遮挡在眉骨上,神情复杂地望着我们,

他胡茬潦草的铁青的下巴,干燥而凌乱的头发,一张抬不起来的脸,身形高大而憔悴。我只觉得一阵从胸腔底部勇气的酸涩不忍,几欲落下泪来。

记忆中那个俊朗的少年急速地返回。

我闭上眼睛,像其他那天被送上囚车的时候的情景。车子渐渐离开,他的母亲几近崩溃地拍打着车窗,追着汽车跑了很远很远。而我站在原地挪不动脚步。只看见他回过头来透过后窗的玻璃神情荒凉地看着我留下一帧少年的残像。他仍旧在那里看着我,可我觉得他的面容,他的温热的生命,已经从我眼前里消失,遁入无尽死寂中去了。

父亲在一边静静看着,而母亲哭着急切地上前拥抱他,拿出一件厚的外套,急于披在他身上。凯一直后退,泪水却已经在眼眶打转。我看到他隐忍的表情,心里说不出的悲。这是在十二年的生命空白之后,我唯一能有的心情。

该回家了,父亲扶着哭泣的母亲,拍拍凯的肩膀,轻声说。他沉默地点点头,躬身钻进车厢。

这是我三十岁第一个清晨。

四十,五十,六十……

我们是缺的,将不仅仅是时间。生命的所有段落,在情感与时光的切割之中,终于变成一捧零碎散落的富有棱面的钻石,从我们曾经丰盈年生的躯体中痛快淋漓地抽离出去。在这些目不暇接散落一地的钻石中,我们能找到的不过是些一些模糊的关于。

关于我们年少时未曾完成的一句问答。关于你离开了之后我一无所知的生活。关于他在暗无天日的地方苦苦支撑过来的岁月。关于我们在那么多个夜不成寐的晚上写过然后放进抽屉的最底层永远也不会寄出的信。关于后来在那么多个有风的夜里,温柔地牵着身边的人的手散步,却暗自心如刀绞地想起你来的辈郁时刻。

又要过多少年,我们将会在同学会上见面。看到她,看到他。看到彼此额头上的皱纹,眼角的甜蜜的酸楚,以及回顾起少年时代的陈年旧事时充满了释然而怀念的笑容。然后是否会像某部电影里面一样,若无其事地在机场送别的时候,走过去递给她一只盒子,嘱咐她,在飞机上,也许你可以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