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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景闲草(1)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流景闲草 文/七堇年

你错过了我的中年,晚年。生命的长河不经意的转弯

以及静静流过的平野

__________苏来

.1.

如同清菊雅竹是中华的身骨和姿容那样,樱花是长年眺望山峦与大海的岛国吟咏的一首和歌.在暮春的日夜,白色的花瓣像银河的星尘般落在<<雪国>>的结尾里.

来到这北方城市的第二年,我租住了一处房子.院子里便有这样一树樱花.正是春天,樱花盛放,地上铺着一层细软的白色花瓣.此情此景充满着某段记忆的暗示,叫我一眼便喜欢上.我又想起这样一个故事,在日本明治时代,曾有一个年轻女子跳瀑自杀.她并不因为失恋或者厌世,疾病或者绝望,只是因为觉得青春年华太美,不知失去之后如何是好,于是不如像樱花那样,在最美的时刻死去.

房子是过去殖民时代的老建筑,地方志上记载着这栋房子的特色在于融合了三种建筑风格.德国籍的意大利裔建筑师为法国人设计,后来被一个日本人买下.我曾固执地猜测院子里的樱花便是那时被种下的,然而经过多年的改建和维阔,房子外表看上去已经面目全非,内部之陈旧,凡物皆有被时光细细抚摩的温感,光线被阻隔在顶部弧度柔美的窗子外面,只在脱漆而粗糙的旧木地板上切下一溜狭长的暖色.屋内显得格外阴暗,铁艺栅栏的修迹被雨水冲刷,在青苔隐现的墙上留下泪痕般的印记.

我在这里,只拥有一间房.一缕光线.房间像是一个旧教堂的冷清的耳室,终年在晨曦时分获得富有宗教意味的光芒从高而窄的玻璃窗射入.

隔壁的一个女孩子,是美院的学生.她用张爱玲般的语调亲切的描写这里:清晨的时候,卖早点的老师傅骑着挂着铃铛的旧自行车,铃铛清脆做响的声音和豆浆的香气混合在一起,孱孱的从窗下流过去.

我一直记得搬来的那日,春光甚好,在漂浮着丝丝柳絮的温溽的空气中,无处不在的游移着晴朗的气味.打理好屋子走出门院的时候被阳光照射的睁不还眼.天空的蓝色被清明时节的雨洗的发白,淡如裙子上的浮青暗纹,院子里一树樱花,凋落之姿,状如飞雪,洒下的是一地古代日本散文中的物之哀.

我在那里停留片刻,邻居的那个女孩便也走出来.那一刻她抬起手来遮住眼前的强烈光线,我看到她右手四指上的银戒指.

一来二往,我们渐渐熟悉.

闲谈几句,我问起她的戒指.她略带疑虑.取下来给我看.说这是她和一个难孩到泸沽湖旅行之时在一家银铺订做的.做了两只,分别在上面用纳西古文刻了彼此的名字,她又指给我看,并且轻声说,我的戒指上有一道裂痕,也许是在打造的时候,用力过度,我告诉过他,感情用力过度,亦充满裂痕.等到踏断裂的那一天,我们便分手.

 .2.

那天晚上她敲开我房间的门,送我一本<<枕草子>>.她穿白色的宽大体恤,水绿色的短裤,人字拖鞋.刚刚洗过澡,头发湿漉漉的滴着水.健康的像一只刚从树上摘下的新鲜柠檬.她说,这本书,也许你会喜欢.

那一个瞬间,我望着这本书,恍然间回到了尘埃中的心动.

十几岁是喜欢的一个人.面容素净如雪地般的高个儿少年,看起来清清朗朗,像是操场跑道边的一棵沉默的翠绿杨树.

在那一年,从秋天到第二年春天,他天天走路回家,我就远远的跟在后面亦步亦趋,以致于他的每一步姿态,我都谙熟于心.熟知他居住的院子.熟知他偶尔在画具店和书店停留,熟知他走路从来不会回头以及左顾右盼.熟知他习惯将双肩包单背在左肩上,熟知他因为自幼习字而得的一手雅畅的行楷.熟知他十分喜欢看书.

他是那样姿态端然的少年,我知道他与所有人都不同,左右手均可以写漂亮的字,手腕上系着黑色的细线,上面还有一颗黑色纽扣.我曾经趁他离开座位时翻开他反扣在桌上的一本书,是川端康成的《雪国》.

喜欢看这样的书的年轻男孩,不多见.

姑妈从英国回来的时候送给我一只沙翁展览馆附近纪念品店里买来的鹅毛笔.金色的笔尖,浅棕色的羽毛笔杆有近一尺长,握笔书写起来竟有飞翔的诗意.我拆开朴素简洁的包装,欣喜的瞬间,第一个想起的人便是他.

那日下午我骑车穿越大半个城市,去书店买来一本薄薄的英文字帖,开始练习写漂亮的圆体字.

因为我曾经在老师给全班放电影,镜头里闪过一篇漂亮的圆体字书信的时候,偶然听到他的惊叹,太漂亮了.

我知道,他是沉默寡言的人,从未喜形于色.他一定是非常喜欢圆体字.

在那年春天结束的时候,我开始夜夜在台灯下透着灰白的薄纸,蘸墨临帖,连鹅毛笔的笔尖,都被磨的光滑圆润.使用起来顺手舒心.那一打用来反复临摹拉丁字母的纸落起来已经厚厚一叠.看上去仿佛一场无疾而终的爱恋.

那封信,我几乎写了两年,夜夜面对着信纸,强迫症一样练习如何把每一个字母写的像一首诗.溟莫的想象着如何可以像电影场景一样的方式交给他,然后获得他掌心的温度,以及花阴下的苔藓一般青郁的恋情.

在快要毕业的时候,我终于决定去找他.

是在他生日的时候.我带了写了两年的信,最后一次跟着他回家.那条路我已经再熟悉不过了.夕阳之下我在他后面走着,一直凝视他的背影,两年多的时间,那些因为他而天真而卑微的时刻,声势浩大的清晰浮现在内心深处摇摇欲坠,心跳变的粗犷而激烈.

我想我一定要把信给他,否则我觉得再这样下去我简直会死掉的.

追上他的那一刻,我几乎深呼一口气.喊出他的名字,把信交给他.他略带诧异的点点头,然后继续点头往前走.

我亦转身,却竟然双手捂面,禁不住即刻哭出来.

  那个时刻我怀疑,着难道就是我用两年,七百多个日夜,换来的一个潦草结果吗.他又怎么能够知道,白纸上的那些花纹一般漂亮的英文,是我整整两年时间夜夜在灯下心酸莫名的想念中一笔笔练习出来的告白.

那日我头一次觉得自己无限卑微.所有在一个人的时候天真幻想过的美好方式,全都只兑现了一个最潦草的现实.我捂着脸,泪水几乎要从指缝间流出来.那样的感觉,似乎比日后与他的接触更让我刻骨铭心.

我记得在毕业前后,他都曾主动联系过我.

在他的家里,我看到与我想象中一模一样的情景.整齐的一丝不苟的房间藏蓝色的床单和窗帘.白色的桌面,地面,干净的几乎有些偏执感.书架上摆满了书,其中有大部分日本名著.尤其喜欢川端康成,一几古日本作家,比如清少纳言,吉田兼好,或者松尾芭蕉.

他的阴郁气质,果真与他的阅读便好吻合.

他取下一本<<枕草子>>,说,这是清少纳言的随笔,我很喜欢,送给你.

回到家以后,打开那本书,看到里面夹着一封信.字迹相当漂亮,一如我早就熟知的那样.我匆匆扫一眼,因为担心不祥的结局,却又忍不住抱着欣喜的期待,所以鼓起勇气即刻翻到信纸的最后一页,果然,在结尾处写着:”非常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