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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之零年(1)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北之零年 文/七堇年

你怕死亡吗。

不,我怕生存,怕无可回避的人生。

————《云上的日子》

十岁那年生日的清晨,周末。她短暂地醒过来,然后又继续睡着。过了好些时候,听见妈妈叫她起床的声音。她故意赖床不起,妈妈便笑眯眯地走进房间来,在床沿上坐下,一只手伸进被窝里面,挠她的痒痒。她被妈妈略显冰冷的手给弄得一激灵,痒得咯咯直笑,耍赖一番,还是不得不从床上坐了起来。爸爸拿着一件新外套走进房间来,亲吻她的额头,催促他赶紧起床来穿上,还笑着说,今天去逛街,买你想要的衣服和书包,还会到公园旁边的餐厅里吃她喜欢的菜。

这是我们尚未相遇之前,她十岁的第一个清晨。

十岁那年生日的清晨,他早早地起来,奔向厨房去。奶奶做好了早饭,有热腾腾的肉包子。他高兴地叫出声来,伸手就要抓,却被奶奶挡了回去。赶紧穿衣服洗脸刷牙去!奶奶吩咐。于是他跳回房间里面去穿好衣服,然后又跑到厨房来,趁奶奶转身,便利索地抓了几个滚烫的包子,拿作业本纸马虎地裹了一下,捧在胸前,便蹬蹬地跑出了家门。

他在窗户下面拼命大喊我的名字,我醒过来,起身推开窗户,看到他,便又赶紧转身跑下楼去开门。他站在门口,把包子全都朝我塞过来,笑容洋溢地说,今天是我的生日,奶奶做了肉包子。可好吃!你尝!

我闻到一股诱人的香味,接过包子来,却被烫得不停的哆嗦着换手,开始怀疑,他是如何能够把包子拿过来的。

这是他十岁的第一个清晨。

十岁那年生日的前夜,父母争吵一整宿。我一再醒来,看到皎洁的月光洒满了阁楼,静谧中他们的争吵声格外清晰,心里难过起来。银霜般的月光下我轻轻起床,偷偷离开了家。在深浓的夜色中,我游魂一般穿过逼仄而森然的小巷,擦着黑黢黢的冰冷的墙,脚步局促而慌张地跑向凯的家。敲他的窗玻璃,他就打开窗,然后让我踩着垫脚的砖头翻进去。

那也在他的小床上,我们说了一会儿话,之后我便困得睡了过去。

凌晨的时候他叫醒我。该回家了,绍城,要不你爸妈发现了要骂你。

我起身离开,翻上他的窗台,顺势骑在上面,快乐地对他说,凯,再见。夜神,再见。

他便一手抱着夜深,一手拍拍我的肩,说,绍城,若以后开心的时候,也要来找我。

我在暗淡的光线中看着他的模糊面容,依稀可见他轮廓稚气而俊美的面孔。凯的眼睛在熠熠闪光,星辰一样发亮。目光却又深的像一口井,引人不由自主地坠落下去,却又看不到希望。

回到阁楼里面,我蜷缩着躺在被窝里,静静地听着楼下的动静。天亮的时候,他们的争吵声终于停息。我捂紧了棉被,心里一阵阵难过。

过了一会儿便独自起床来,低头默默穿好衣服,把桌上的书本作业装进书包里面,然后下楼洗漱。父母在冷战,我在他们一言不发的烦躁审视下,把餐桌上的牛奶和鸡蛋装进书包,轻声走出门去上学。

这是我十岁的第一个清晨。

之行,下雪了。

二十岁那年生日的清晨,手机短信的震动将她从极浅极浅的凌乱梦境中叫醒。她微微睁开眼睛,在狭窄的宿舍单人床上翻了一个身,看着手机屏幕上的讯息,把头裹进被窝里,甜美地带着微笑轻轻打呵欠。寂静的黑暗房间里,水暖气的管道里发出咕噜咕噜的细微声响。睡梦中的女孩子们浅浅的呼吸之声此起彼伏。

她醒过来,伸手拨开床头布满灰尘的陈旧窗帘,看见一片清冷的雪夜的尾声。落雪已经停了。天空呈深海一般的郁蓝色,晨曦在近。

她轻轻起身,裹着毯子,推开雾气蒙蒙的玻璃门,走到阳台上。地面是一层湿滑的冰。寒冷的气息涌进胸腔,腿部皮肤上的汗毛冻得死死竖起。

就这样她看到宿舍楼下的操场,那个穿着白色羽绒衣戴着帽子的少年,用了几乎一夜时间,在那一大片厚厚的,处子般凭证无痕的洁净雪面上,踩出了一朵巨大的雏菊的形状,以及一句歪歪斜斜的HAPPY BIRTHDAY。

魔蝎座的幸运花朵。

在这一年冬天的这个暗蓝的清晨,深爱她的少年站在雪后的空旷操场上,双手捂着口鼻轻轻地呵气,暖着冻僵的手指。被雪水浸湿的鞋子和裤脚已经将他的腿脚冻得失去只觉。他静默地站在那朵巨大的雏菊花的中心,望着阳台上的女孩子,用轻的她听不见的声音,独自小声说,之行,生日快乐。

她望着那个美好的少年,眼泪几乎快要落下来。

这是她二十岁的第一个清晨。

二十岁那年生日的凌晨,透过铁窗的光线呈柱状射入狭小的房间。他在监狱隔离班房里,彻夜不眠地握着一只出不了油墨的破圆珠笔,蹲在角落里,借着微光在霉斑累累的墙上重复写一首陈旧的歌词。每一笔都仿佛是在雕刻。

当我发现自己身处烦恼之中

她来到我身边 为我指引方向

顺其自然

当我深陷黑暗的时间

她站在我面前 为我指点路途

顺其自然

所以我忧伤的你活在世界上

将会有一个答案

顺其自然

即使他们即将分离 他们仍将得到一个结果

顺其自然

阴云密布的天空 依旧有光明

顺其自然

她照耀我 知道明天

顺其自然

写到天亮的时候,手臂已经僵硬,稍稍换一个姿势亦疼得钻心。最终他崩溃般无力地倒向墙壁,身体慢慢失去平衡——手指松开,圆珠笔啪的一声清晰而利落地掉在地上——他蜷在墙角,终于双手捂面,锐不可当的哭泣起来。

在这一年秋天的这个暗蓝的清晨,一个少年撕心裂肺的哭嚎声,像冰冷的匕首般划破死寂而黑暗监狱。很快就有狱警提着电棍走来,抓着他的头往墙角摁,厉声咒骂着呵斥他闭嘴。

这是他二十岁的第一个清晨。

二十岁那年生日的凌晨,我经历了一整也得凌乱梦境。梦见绍城的深秋,天空颤抖微微泛寒。候鸟耐不住冷寂,早早离开那里深灰的天空,只剩下忧郁而安宁的云朵守望没有翅膀的飞翔。天寒欲雪。黄昏日复一日的降临,一大片怆然的赭黄色余晖铺在天边,犹如神的麦田。而那种血清一样的颜色,总让人忍不住喻以某段糜烂在诗歌中的爱情。

除夕之夜的鞭炮声。窗外陡然升起的艳丽烟花在高空中绽放,雍容的流光溢彩从窗户照射进来,明亮得将我的阁楼变成了一座通体透明的琉璃承包。阁楼下面,母亲打开门迎接除夕之夜匆忙归来的父亲,絮絮叨叨地帮忙卸掉行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