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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在路上(1)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睡在路上 文/七堇年

看清这个世界,然后爱它。

——罗曼·罗兰

1

我提起笔在柔软的纸上书写下这个标题的时候,感到前所未有的由疏离而生的想念。我永远都记得我的第一篇文字,它叫”被窝是青春的坟墓”。已经过去了很久的事了。对我说这句话的那个又高又漂亮的女孩子已经休了学准备去澳洲了。她现在在天天练习高尔夫球,听说很厉害,一场下来只比职业选手多打了十杆。偶尔她会回学校来看看旧同学,人缘甚好地被围个里三层外三层,最近一次看到她的时候是上晚自习之前,麦色的皮肤,高挑而迷人。是那种天生就很有魅力的女孩子。我远远地和她打招呼,没有走近。毕竟谁都不会记得我们刚刚认识的时候,在军训的大营百无聊赖地玩过的游戏。和一些小得不能清晰记起的愉快往事。

 可是我怎么无法忘记她对我说的,被窝是青青的坟墓,以及她那个时候肆意绽放的年轻笑靥。

 虽然这么快这些人就在你的世界中远去,并预备不再重现。但还是会很想念。这些都是最真诚的想法。弥足珍贵。

我翻开看以前写的文字的时候,总是忍不住轻浅地笑起来,里面矫饰而玄虚的表达显得稚嫩无比,虽然我明白我现在亦是如此。可是它于我的意义,像一个城市被围困了十七年。它在其中血脉贲张地疯长,最终抵达逃逸的边缘。有个被这一代的学生作者用烂了的词叫物是人非。其实真的是这样。我们躺看,唱着,年复一年,时代在我们身后舞蹈着飞奔,而我们蜷在灵魂的围城里面坐井观天。这真是形象,比如我明白我将满十八岁并坐进五楼高三的教室里受刑的时候,我心中这样悲哀地清楚,像爱默生说的那样,因为要每个人住在自己的家里,所以这样的世界广大无比。但我想也许我终其一生无法触及它的一隅。

我觉得我再也写不出那么多堆积的词藻了,这几年的高中时代跌跌撞撞地爬进来,人都觉得疲倦。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有张床我就愿意倒下,管它兵荒马乱地从我身上碾过去。深夜倒在床上,突然想不起到底有没有刷牙,一直想一直想,想到自己没有力气想了,就睡着了。甩开CD的耳机,懒得去按OFF键。听见声音在夜色里盘旋。感到时光迢迢而去。淡入淡出。

离我第一篇文字,已经过去两年多的日子。

转眼到了一个毕业的季节,学长们在考完试后的日子常常回到学校来。我喜欢他们生动的表情,带着欣欣向荣的自由的味道。我从他们的笑容中间穿过,直上五楼。那是最安静最棒的教室,从高大的窗子望出去是南方湿润的天空,或者夜晚疏朗的星辰,这都是献给这个寂寞的高三的礼物,在这寂寞得年复一年的年少岁月里。

高二的暑假我看了最后一部电影,是巴尔纳多·贝托鲁奇的《梦想家》,电影里是巴黎的一九六八。一九六八的少年。我不知道一个中年人会拍出这么充满年少激情的电影。我相信这些都是不能被提起的往事,否则他们会不可遏制地熊熊燃烧在已经干瘪躯体里。学生运动,五月风暴,文化大革命,布达格之春。世界的一九六八是疯的,是少年的。如今我从镜头里远远地看着那个遥远的时代,一直在怀疑它的真实性。

高三之前最难过的事情,是童走了。我记得那天她在教室收拾东西,谁也没有注意到她,可是上数学课的时候我发现桌子上有一只袋子。打开来,里面是岩井俊二、斯坦利库布里克、安东尼奥尼和安东尼·明格拉的四部电影,还有一张字条,就是小七我走了。DVD要好好保存喔。我眼泪一下子就落了。

一点预兆都没有,童没有告诉任何人。我拿着字条,想起这些影碟是我很久很久之前开玩笑时拜托她买的,她就这样念念不忘。我心里难过得要死。后来问另外一个她很好的朋友,才知道她已去了英国。之前一点风声都没有。这个不爱说话的总是一个人快快行走的孩子,这个在这两年多里对我最好的孩子,这个走遍城市给我找我想要的电影的孩子,这个善良的孩子。再也不会有了。

我想起她走之前一直找我要照片,我还一直闹着不给,还有她缠着我要我写我家的地址我也不写,心里狠狠地疼起来。是不是一定要收到一封贴着外国邮票并写满英文的信我才懂得记忆和珍惜。我一回头看到那个空荡荡的座位,想起这个孩子的单纯和善良心中就无限寂寞。童是我见过的最善良的孩子,在现在这个时候,像她这样的孩子已经很少很少了。

而我们甚至没有真正道别。

如今我坐在这间大教堂里,一眼望出去就见沉沉的天空,偶有鸟儿扇动翅膀的声音。我做题做累了就停下来,想想童,想想她在临走之前依然认认真真完成每一张作业卷,每一道数学题,一丝不苟,平平静静。这是单纯而善良的孩子才有的姿态。于是对着高三的天空说,只有一年,没有什么不可忍耐。然后回到座位上,心平气和地继续做。心里却隐隐地疼,一直延伸至记忆深处,后消失不见。这样一个漫长的过程,像成长。

不知道童是不是还好,呼吸着大西洋彼岸潮湿的空气,一抬头见得到教堂的尖顶和落叶乔木在轻轻地抖动。深秋里的杏树,只剩没有繁花的骨骼,却朴素得美。

而我还会留在这里,等待前途未卜的下一次逃离。

  2

进了高三之后我和苏和调了座位。我和她同桌近一年,其实我很想对她说我们不要换座位好不好,但是我觉得不好开口。于是我们分开了,从此我坐在她后面,只见她埋头看书做题的背影,再也不见她明亮的容颜。我们依然是放学之后在教室里做题,一直做到人去楼空,然后再晃悠悠地去食堂。走过空荡荡的走廊的时候,我们吹起响亮的口哨,或者大声唱起《国际歌》,苏和笑我唱国际歌矫情,但我不觉得。在走路的时候这样放肆唱歌的年纪,过了这一年就不会再有了。走廊里留下我们的脚印和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们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像是决定不再回来。

那天晚上我和一个很好的朋友从教室走出来,一路上顶着沉沉夜色,走了很久都没有说话。然后突然开口说,小七,我觉得你是不是给自己的压力太大了,你跟我们走到一起的时候百分之九十的时间都是在抱怨,都是发牢骚……你自己可能不会觉得……我们也是这么久的朋友了,什么话跟你直说,你自高三以来变得太多了,你知不知道以前你是什么样子的?……你知道苏和的桌子以前贴着“牢骚太盛防肠断”,虽然……你知道并不一定是说你的……但你这样真的对自己不好……你跟苏和走得很近的时候性格真的变得太夸张了……她是她,你是你,你何必一定要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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