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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3)

说完她扭过头去整理手边的碟片,电影的配乐和对白恰好给我们衬一个寂寞的背景。

我顿然觉得,果不其然。我们在电影里看着别人替我们过着梦里的人生,看着他们替我们爱,替我们死,动容之时流下眼泪——擦干之后,那不过是灰飞烟灭的幻想,生活仍然一无所有。

我想到此,正好听到音响里放出一部实验电影的对白,一个男人的声音说,我的灵魂朝夕不保,不知道下一秒会有什么样的劫难。所以,我想独自承担,请你离开。

7.

树澪一时间从我生活里淡出,不知道去了哪里。有时候我还是忍不住去她教室里看看她在不在,但我只晃一眼,便悻悻地走开。有时候看到她,有时候看不到她。

周日的时候我去石头的乐器店找她,见到他们正在练一首曲子,树澪打鼓,石头贝司,弹的是《光辉岁月》,只有一小段前奏,二十多个小节完了之后,两人停下来谈笑风生地说着什么,看上去很快乐。

树澪已经是一个像模像样的鼓手了。我隔着橱窗看着她,觉得她离我越来越远。

我就这么淡淡地看了看她,然后决意转身走开。

剩下很长一段时间,我放学一个人沿着有旧式路灯的小街碎碎地走,贴着墙。捡一根树枝,边走边在墙的砖缝间刮下长长一道痕迹,与行走平行。像一只寂寞的蜗牛那样留下一条白色轨迹。风吹着砖缝间的灰尘,细细抖落。常常略有神经质地一边走一边细细念叨喜欢的电影台词。抬起头来看见星光,心底就微微地快乐起来。

我知道我走过这条路之后,石头还会陪树澪这样走来。他或许会特别体贴地给树澪披上外套。把树澪的手装进他宽大的手掌心。告诉她他又学会了怎样一套节奏,又淘了谁的打口CD。江树澪会微笑着听着这个明朗的男孩子侃侃而谈。

8.

树澪过生日的时候,又来找我,带我和彦杉去他们排练的地方玩。

我在桌上发现一本黑色封皮的五线谱本子,里面有潦草的速记手谱,还有些许零乱的诗和句子。一首波兰诗人切·米沃什的诗,我很喜欢,目光停留在上面。

多么快乐的一天

雾早就散了

我在花园里干活

蜂鸟停在忍冬花上面

尘世上没有什么我想占有

我知道没有什么我想占有

我知道没有人值得我妒忌

无论我遭受了什么不幸我早已忘记

想到我曾是同样的人我并不窘迫

我的身体里没有疼痛

直起腰

我看见蓝色的海和白色的帆

那天我们在石头那里呆到很晚,走之前喝了他为我们泡的柠檬甜茶。听伊凡塞斯,听lube,几首歌翻来覆去,循环,循环,再循环。我的手里握着树澪给我的杯子,红茶中放上用蜂蜜腌制的柠檬片,有酽酽的清凉的色泽以及温暖的味道。

彦杉坐在我身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我心猿意马地应着,想到这房间里石头正牵着江树澪的手,落寞起来。他们温暖,但我一个人面对黑暗。许多人的影子在我的头脑中有稀稀疏疏的影子,深夜之时他们的影子踟蹰地滑过我的眼前。烟火一样的瞬时光亮,照亮我黑暗中的视野。闪光的日子渐渐漫涨成一片深色画布,描绘出怀念中的肖像。

听见一个声线开阔而悲伤的女声在唱:

Playground school bell rings again

Rain clouds come to play again

Has no one told you she′s not breathing?

I'm your mind giving you Some one to talk to

If I smile and don′t believe

Soon I′ll wake from this dream

Don′t try to fix me I′m not broken

I'm the lie living for you so you can hide don′t cry

Suddenly I know I′m not sleeping

I′m still here

All that left of yesterday

我知道我该过干净而严肃的生活,该洋溢的感情隐藏在理性背后。

但当我听到一些悲伤的声音,面对着电影结束之后升起的黑色字幕,并且独自在这条路上不知何去何从的时候,我感到生命处于渐否定之下,并以妥协的僵硬姿态在宿命的阴影里渐渐失血。剩下苍白的空洞容颜。

在过去那些浅薄无知的伤春悲秋之中,我写不下归期。

9.

高二开始的时候,石头他们乐队排练的地方搬到我家附近。有些星期天的下午,我在家做作业也隐隐听得到他的鼓声,我总是忍不住下楼,跑到他练鼓的地方去,坐在一边听他打很久的鼓,休息的时候叫他给我泡柠檬茶。有一次我去的时候送给他一只漂亮的陶扣,用一根黑色的鱼线穿着。我觉得他一定不喜欢,因为他只是说谢谢,将它挂在鼓的架子上不再理会,然后又开始打鼓。他又炫耀那些刁钻的加花以及十八分音符的节奏速度。累了就坐在地上挑CD来听,索然无味的样子。我想建议他看些电影。可是我不敢说,因为我怕他又不喜欢。

那段时间江树澪彻底消失,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有一晚我忽然很想她,我希望她能再牵着我的手,说,走,我们逃课看电影去。

但我知道这不再可能了。

我很想念她,一个人逃了晚自习去彦杉那里找电影来看。

“阿荣:‘梁耀辉,不如我们重新来过’。”

“我给阿荣写了一封信,不知怎么就写了很多很多事情。包括他曾经想知道但又不敢问的事情。只记得在信里的最后一句,我说:“多希望你其实一直将我当个朋友一般,但是又希望你能再对我说一次让我们从头来过

……”

“有些事情真的是不断循环的。没多久阿荣给我打电话,问我要护照。其实我想过把护照给他。但是我害怕再次见面。我承认他的话对我很有杀伤力,我不想再继续下去……”

“虽然走了很多冤枉路,但终于到了苏瓦伊瀑布。站在瀑布的下面,我突然觉得很难过。因为我一直以为站在瀑布下面的应该是两个人……”

我总觉得,此刻面对电影的,也应该是两个人。

10.

立夏。楼下院子里那株挺拔的广玉兰,盛开出硕大的花朵,大片的瓢状的花瓣裹在一起,细腻洁白似一只精美的瓷器。这是一种桀傲的植物,往往只将花朵盛开在枝尖。但清晨的时候在草地上偶尔发现一片掉落的花瓣,瓢凹里面盛满清香的露水,像湖泊。

黄昏的时候在楼上观望它,却可以发现枝尖上的那一朵花被烈日晒出锈红色。这样的情景总是让我联想起自己的生活。

一如我喜欢的一个叫郭珊的作者所说:“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太年轻了,懂得书,懂得音乐,懂得电影,但是偏偏不懂得生活。这是个危险的征兆。令我想起龙山黑陶,硬如瓷,薄如纸,黑如漆,亮如镜,美得太单纯,太洗练,因不实用而不能流传。”

大概将这株玉兰树拍进电影里,会是个绝妙的隐喻蒙太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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