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能让沈韫产生一丁点亲切感的内容,却因为牛皮底部封面与黄色稿纸之间那几句潦草的话语,而令她倍感不可思议:
什么时候,才能成为沈韫那样的画家呢?
“沈韫”两个字下面还有双横线的重点标明。
就像是情窦初开的小女生写的小情书,或者是暗自下定的决心,充满纯粹的力量,这完完全全击溃了沈韫。
因为,在许多许多年前,在自己的情感开蒙之前,她也曾经落下过这样的笔迹——只不过,不同于这个女孩子,她书写下的名字,仅仅是一个普通人,但对当时笔触稚嫩色感青涩的沈韫而言,能成为他那样的画者已然是是一种遥不可及的肖想。
她小心地双手交叠合上笔记本,就像是珍惜世间唯一的宝藏,闭上眼,久久冥想。
时间,或许会带来一切答案,但她却一定要赶在变故之前,找到更多的蛛丝马迹,好让自己正常的——应对一切变故。
也许是半个小时,也许是一个小时,沈韫从床上起来。
不知为何,她感觉不到一丝疲惫感,尽管这已经是凌晨两点。
她站在房间的中央,环视这一切,目光以床为中心点,一寸一寸地向一侧扫视,就像是动物审视自己的领地,不放过任何物件。
落地灯,床头柜,贴墙的衣柜,随意摆放甚至落在地上的书——很难想象,这是一个女孩子的房间,若不是沈韫用审慎的眼光在搜寻,她几乎意识不到房间里的物件少到可怜。
简单而快速地回忆起刚才她在客厅以及画室、洗手间所看到的一切,她几乎可以断定这是一个在生活上甚至有点清苦的女孩子。
像是为了验证自己的想法,沈韫打开衣柜,三三两两的挂着的衣服,少而贫乏,随意拿下一件薄法兰绒连衣裙领口的标签已经洗得看不清字,而几件开衫和毛线衣的袖子都有不同程度的起球。
是啊,一个连画室都几近简陋的女孩子,怎么可能穿得起锦衣华服。
沈韫合上柜门,垂眸看身上这件睡衣,松了线的袖口已经不紧实,睡裤则明显洗的缩水,并不匹配这个身材。
真是可怜,沈韫抱着双臂想,不知道是为这个女孩子,还是为多年前同样生活贫瘠的自己。
而至关重要的是,她到底是谁?
带着这个问题,沈韫打开床头柜。
不出意外,重要的物件都在这里。
两层的抽屉,靠近还有一股淡淡的油漆味,几份证照在里面安静的躺着,就像是等待沈韫去查阅。
抽出那本护照,沈韫感觉到自己的手指在以一种自己无法控制的频率轻颤,紧张,抑或是惊恐,她定下心,翻开……
程轶,女,中国,出生日期1996年,出生地点广城。
广城——也正是沈韫从小生活的地方。
护照上的女孩子,很年轻,比沈韫在镜子里看到的模样还要小几岁,两条眉毛很浓,眼睛里似乎有克制不住的笑容,而这双眉眼,又多么神似十几岁时候的自己。
剧烈的头疼再一次袭上后脑,沈韫整个人跌落在床上,就像是蝴蝶跌落进池塘、落叶跌落进泥泞,命运的失控让她整个人都不知如何是好。
许是短暂的休息让她恢复,她继续一件一件查看抽屉里的物件,大学毕业证书——文城师范大学美术专业毕业。
医疗社保证件——病历本上寥寥数条就诊记录,最新的一条中一串鬼画符似的中文字里夹杂着HIV字样。
猛地一怔,沈韫迅速从夹在其中的检验报告单中抽出一张最近的,赫然写着“艾滋病毒抗体检测”,结果栏中——阴性。
沈韫疲惫的眼底流露出一种难以置信的惊惧。
短暂的不可遏制的失魂之后,她小心翼翼地将病历本合上,按照原本的模样,放回去。
作为一个常年以静物习作的人,沈韫有一种超于常人的画面记忆能力,能在不经意间记住各种物品应该存在的位置。
就像是她如何打开这个抽屉,她就如何还原这个抽屉。
似乎对刚才所看到的一切毫不在意,她站起身,回到床上,双脚脱掉脱鞋缩进被子里,被子则被一寸一寸覆盖到肩头。
就连在显示屏前仔细端详的厉钧,都无法看出这一系列动作中,沈韫潜意识里藏着的忧虑、惊讶、以及短暂的失神,与不知如何是好。
在一根又一根烟的点燃与覆灭中,厉钧只看得到沈韫一直在翻阅那本笔记本,似乎里面有她好奇、关注以及渴望了解的细节。
不得不承认,这次的确仓促。
伯恩的话不无道理,只是厉钧无法再等待那么长久的时间——从上一个与沈韫相似的人到现在,已经整整过去了两年。
两年,700多天,厉钧无法想象自己是如何从这漫长的有如黑夜般的岁月中慢慢行进至今,若不是强有力的渴望在支撑着他,或许,他早已经放弃。
时间从凌晨三点,走过一个多小时,接近凌晨四点三十的时刻,显示屏中的人从床上再次起来,沉静如水地走出房门。
沈韫的手里拿着那个笔记本,走到客厅,将笔记本就着摊开的样子放在桌上,她拖了一张椅子,从客厅施施然拖到阳台,一把扯开阳台上的窗帘,黎明破晓前的式微的光芒正在一点点的升腾而起。
妖冶的光芒,冲破层层阻碍,展现出一种久违的得势。
她将椅子搁在阳台中央,坐上去,抱着双臂望着阳台外正在挣扎初生的太阳。
桌上的笔记本被冷风吹过,页面落在一行短而仓促的诗歌上:
日出时分,我醒来
我希望我死去的时刻
我醒来了
日落时分,我睡去
我希望长眠的时刻
辗转反侧
诗歌的末尾,是程轶的单名签字以及日期。
而日期,与艾滋病检验单上的时间,如出一辙。
对面那幢楼的某个房间中,有一盏灯亮起,紧接着是小窗户的灯亮起,是洗手间,过了大概十分钟,厨房的灯也跟着亮了,一道黑影在灯光下来回,一侧是电磁炉,一侧是冰箱,他从冰箱里取东西,放入电磁炉上的锅内。
沈韫的五感在瞬间似乎穿越空间,落在那个人的厨房中,听到他打鸡蛋时候的清脆声,听到平底锅内滋滋滋的油声,闻到荷包蛋的馨香,微波炉叮的一声,热牛奶的香味随即加入欢快的厨房中……
就这样,静静发生的一切,平实而温热的生活,让沈韫突然落泪。
将眼睛别开,将视线收回,目之所及的所有人家,都开始进入一整天的准备中,一盏盏灯毫无规律的混乱的开启,又关闭,嘈杂的声音突然变多,谱写出热闹的交响乐。
她一个人,静静地面对这个世界,眼前是旭日东升的光辉,背后是未知的一片深潭。
而活着,真的很好。
她想起自己那副在某个贫穷水乡画作的《汲水的妇人》,那深深浅浅的光斑落在妇人的潮红的脸颊上,水中则倒映出她似笑非笑的面容,流动的河水,扭曲而生动的脸,破陋不堪的衣物,耳垂上却有银质的耳环发散出熠熠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