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海中的她,那一年应该是30多岁,却轻巧而灵活,常年作画让她有种与世隔绝的气质,单纯,而疏离。
是的,这双眼睛根本就不像厉钧之前所画的那样温和与动人。
她的眼睛,从来都带着敏感、脆弱,但又蕴含着某种坚定的力量。
厉钧用小指一点一点擦拭她的眼尾,制造出晕染的效果。
在他的一个人的记忆中,的确她是被他一再改变和晕染的。
不过,他不会忘记,她当时面对嬉笑玩闹的自己时,那种不容许质疑的指责:“你若是想要学好绘画,请务必要用严谨而刻苦的态度。”
风和日丽的下午,绿荫盎然的草坪上,孤立站在一边的她,严肃而刻板的语气,就像是一阵凉风吹在他被晒得发热的后背上,厉钧可能一辈子都无法忘记他抬起眼睛的那一刹那。
如果有浩瀚星辰,那么就与此一般。
铅笔依旧在不断游移,这双描绘千百遍的眼睛,像是厉钧的所有物一样,睁大双眸,用温婉的眼神,望着他,希冀着他,渴望着他。
另一边,伯恩看了眼客厅的时钟,Herrmann医生已经忙碌近一小时。
该是时候了,他默默地数着数,心里刚说出一个10,侧卧的门刷的一下被拉开,Herrmann医生的女助理用流利的德语道:“厉先生,手术已经OK,Herrmann请您进来。”
厉钧将画放在茶几上,以伯恩觉得格外奇怪的慢速度,稳步走向侧卧。
原本,伯恩以为他会跳起来,毕竟程轶与那个人的相似程度之高,或许在这个世界上已经再也找不到第二人。
但是,他估计错误。
厉钧的脚步非常平静,而姿态也异常从容。
他进去之后,助理们一个挨一个走出房间。
“期待吗?”Herrmann医生斜靠墙边。
或许是错觉,或许进进出出的人真的温暖了这些冷冰冰的仪器,厉钧感受到房间内的生机。
虽然,床上的女孩子还没有苏醒过来。
厉钧点点头,对Herrmann医生问,“这次,大概需要多久?”
“你得快点,半小时吧!”Herrmann医生笑着摘下口罩,容光焕发之后,是无穷无尽的疲惫,毕竟他已经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
Herrmann医生和助理在伯恩的安排下,分别入住10楼的三个房间——原本的住客早就搬离,现在从7楼到10楼,都在厉钧的控制之下。
厉钧,一个人站在房间中,久久凝望着闭着双眸的女孩子。
期待吗?
或许比他自己想象的还要更期待一点——今天下午近距离看到程轶的时候,厉钧差点以为这就是她。
不过,终究缺乏灵气。
他伸出手,指尖轻轻触及她的眼眸,仅仅只是轻微的触碰,但是厉钧却感觉到细微的电流击中自己神经末梢,轻颤地收回手。
他俯身下去,在她的耳边,用极其轻柔而低沉地声音道:“您好,沈老师。”
第4章 黎明之前(一)
后半夜的狂风大作,高层楼道中贯彻风的呼啸声。
月光,躲在浓厚的乌云后,踪迹难寻。
11-803。
两米乘一米八的床上,一个女孩子安静地躺着,浅浅的呼吸。
红黑格子相间的毯子披在薄被的上沿,长枕底下露出一本牛皮封的笔记本,以及一支用到只剩半截的铅笔。
女孩子的眼皮用力地动了两下,似乎在用尽全身力气挣扎着睁开眼。
11-903。
厉钧坐在沙发末端,这里距离显示屏最近,他熬出红血丝的双眸死死盯着屏幕里的女孩。
她的手拽着被角,就像是溺水之人牢牢抓住最后一块木筏。
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让厉钧觉得值得:
一切都将成为值得,只要她可以醒来。
黑暗将被光明所彻底取代,只要她可以完好无损地站在他的面前。
就算是,鲜血淋漓,又何如?
“不!——”嘶哑、恐惧、惊慌、无助……
所有情绪都因为女孩子突然开口的惊呼而倾泻出来。
有如撕开黑暗的一双手,就此打开全新的世界。
沈韫睁着眼,望着白炽灯,谈不上习惯或者不习惯,只是惊奇,那样粉身碎骨的事故之后,她居然还能这样清醒。
那阵被卡车碾过的疼痛感,似乎就在眼前,前一刻的喜悦、炽热还未曾来得及消化,就被突如其来的事故撞击得烟消云散。
试图说出口的心里话,在内心反复演练数千遍的谨小慎微的语句,就这样,连同躯体四分五裂、支离破碎。
可是,如果她不奋力推开他,难道要眼睁睁地看着他在自己面前鲜血迸射的死去?
沈韫知道,自己只是遵从本能地选择。
毕竟,在她有限的三十多年人生中,那人就像是日月光辉般的存在。
如果没有他,她如何成为举世闻名的画家,如何在寂寞孤冷中度过一个又一个难捱的夜晚。
转动着眼珠,沈韫静静地看着这间屋子,是的,她醒过来了。
紧紧关闭的房门,紧紧关闭的阳台玻璃移门,透亮的灯光,这就像是一间不存在时间流逝的独立空间。
除了她用力呼吸的声音是真切而存在的,其他所有都陌生而毫无印象。
这是哪里?
就算是醒来,理应也在医院,沈韫没有想明白。
松开拽住被子的手,她举起来,遮住眼睛前面的光芒,却看到一双纤细的手——刹那的惊悚让她心魂震颤。
小心翼翼地掀开被子,这是一具体态轻盈的身体,就算是套着简单的睡衣,也能让沈韫感受到一种少女般的青春美好。
作为一个无神论者,对鬼神之说,沈韫一直抱着一种敬而远之的心态。
但此刻的乱象似乎根本无法用科学去解释,她试图下床却因为一阵大脑剧烈的疼痛而歪倒在枕上,脸颊碰上的一个凉凉的硬物,她强忍着头疼,将笔记本抽出来。
随意翻了翻,作为一名画家,沈韫当然知道这是属于一个画者的随笔,这种认知让她不得不再次审视整个房间。
床头柜上有基本油画类的书籍,照书本的陈旧程度,似乎更像是长期学习绘画的人所有。
而这个身体还这么年轻——沈韫顷刻间想到自己十九岁二十岁的时候,也曾抱着图书馆借来的砖头,仔仔细细地临摹欧洲中世纪宗教油画,不分昼夜,勤勉异常。
她费力地从下床,大脑缓过这一阵子,疼痛如退潮的海水,一点一点平静下去。
身体叫嚣着寒冷,她抽出那条毯子披在肩头,踩着虚浮的脚步走到门边,没有立刻扭开门,只是站着。
903。
厉钧看着这一幕,虽根本无法看到她的脸,但他可以想象她在给自己注入勇气和力量。
她总是表现得这样坚定,与成熟。
Herrmann医生的实验室中,有一些人会因为再次醒来而崩溃,有一些则因为对身体的不认可而尖叫疯狂,更为极端的人则选择自残——尽管在他们眼中,伤害的是完全陌生的躯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