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一条人影猫似的从洗手间飞窜出来,都来不及关门直接冲进画室——随手捡起画室丢在地上的画笔,开始补充勾勒线条。
厉钧抬眸,看时钟,十一点三十五分,一分不差,“从刚才到现在一直在画画?吃过了吗?”
伯恩摊手,他是厉钧去忙之际跟进的,期间四五个小时,“连杯水都没喝,除了刚才三分钟的厕所时间。”
这下,伯恩看到厉钧的眉心褶皱出一个川字纹路。
那幅画——有这么重要吗?厉钧望着画面中不太清晰的照片和蔚然成形的草图,问伯恩道:“这是画廊给程轶的工作?”
伯恩点头,微胖的面颊上露出一个无奈的表情。
这倒是很头疼,厉钧取过茶几上的手机,翻来覆去的把玩。
*
正在用铅笔比对照片和草图某个细节的沈韫,听到手机发出声音,起先,她并不为所动,紧接着是三四条消息一起进来,她才就跪着的姿势往后挪膝盖,一只手擦了把白色的毛巾,再勾到手机扫了眼。
【严厉的厉:我听到你家有动静,这么晚了还没睡吗?】
【严厉的厉:在干嘛?】
【严厉的厉:画画?】
【严厉的厉:好奇表情】
沈韫垮坐在小腿上,右手丢开铅笔,用毛巾擦拭一遍,才一个字一个字戳进去回复他。
【禾失:是,在画画。】
厉钧的回复来的很快,就像是在手边等着她。
【严厉的厉:画什么?可以看下?】
【禾失:有个油画委托】
【严厉的厉:这么厉害?所以你是画油画的吗?震惊丨震惊】
【禾失:嗯】
点了发送,沈韫赶紧跟上一句:【不过,我油画需要的用品不多了,你知道附近哪里有比较大的美术用品店?】
大约过去三分钟,厉钧才回复。
【严厉的厉:知道,过去开车大概十分钟的路程】
【禾失:叫什么?】
【严厉的厉:……不记得了】
看着这四个字,沈韫哭笑不得。她登时往旖旎的小情感方面联想,这个夜半时分来询问自己的年轻人,或许真的有别的想法。
握着手机,没有立即说话,她从地上起身,揉着发硬的小腿肚,最后扫一眼整幅草图,微微笑着的小女孩眼神清澈干净,背后是大团的白云与绿草茵茵,让沈韫感知到一种莫名的暖意。
在关掉画室顶灯之前,沈韫想,绘画是真正可以给人内心注入勇气、决心和帮助人脱离彷徨的良方。
门合上,她靠在门框上,翘着一只脚给厉钧回复【那麻烦你帮我想想,我比较急。】
这回轮到厉钧久久不回复。
沈韫觉得腰身酸,她今天勾勒草图用了很久的时间,细致得无可挑剔,但是身体关节却并不允许她这么长时间的跪着作画——可能是程轶的身体并不习惯她的习惯。
她大幅度地扭腰伸手,将手臂反到背后使劲拉伸,走进厨房准备宵夜——还是挂面,配一个金灿灿的荷包蛋。
厨房的地方铺着不同于客厅卧室的地板,用的是白色的瓷砖,夜里冰凉,沈韫趁着水还没彻底煮开,赶紧找回那双被自己丢在次卧门外的脱鞋。
电磁炉上的小汤锅里,开水咕咚咕咚响着,沈韫站在厨房门外看着里面的热闹劲儿,短暂的捕捉到一丝安心。
没有人,没有任何人发现程轶已经变成沈韫这个事实,让她有一种不太道德的窃喜。
这是她醒来之后,一直拒绝面对的感觉,但此刻格外的明显,就像是那沸腾的热水在冒泡,遏制不住。
热水的闹腾声越来越响,打断沈韫的走神,她赶紧上前揭开锅盖下面条,筷子在面条里搅动两下,又什么想法都不存在了。
午夜十二点的时候,沈韫吃着面条,看到厉钧的微信,【明早九点半,我要去那边附近办事,我带你去?】
这次,沈韫没有再多想,直接答应了。
【严厉的厉:那早点睡吧,晚安】
【禾失:好,晚安】
沈韫放开手机,看着面条上烫口的热气,将所有一切想不明白、没有条理的想法抛之脑后,专心致志地开始填饱自己的五脏庙。
*
903,伯恩从电脑页面中抬头,“先生,您要亲自开车去吗?”
厉钧飞扬的眉毛微微挑起,似乎在反问——有何不可?
“开哪辆车?”
这位大少爷,虽然没有洁癖——但也喜好专属用品,开自己的车倒是无妨,平日里就在时时刻刻打理和清洗,但眼下都不在此且都过于招摇。
“你那辆吧。”旧款黑色宝马,既不突兀也不太简陋。
伯恩一愣,“那我去收拾下。”
厉钧抱着手机没搭理他,看视频里沈韫抱着睡衣去洗手间准备洗澡,他打了个哈欠,既累又舒爽。
还有什么比,你内心的那个人就在你眼皮底下活动更好呢?
*
第二天,沈韫醒的刚刚好,九点多一分钟,窗外的阳光已经高升。
天气决定心情,虽然莽撞又没有道理,但对沈韫而言,就像是科学迷信一般。
她从柜子中找出长衬衫和黑色阔腿裤,将自己从头到脚包裹起来。
不知为何,看着镜子里那个年轻的女孩子,沈韫的心情无比之美好,占用这个躯体的罪恶感已经浑然不在,只剩下纯纯的欣喜与珍惜。
九点二十分,厉钧微信来告诉她自己已经在楼下等她。
沈韫迅速前往画室,将所需物品再次在脑海中记录一遍,才合上门下楼。
伯恩在903的显示屏前想,沈韫和程轶,完全不同。
那个会在离家之前检查所有物品的程轶,是谨小慎微的,也是敏感多疑的;但沈韫,是明确而笃定的,是自信而明快的,不管身在何处身在什么环境中,总是能找到最优解。
这样的人,适应全新的环境,要远远快于常人,甚至于适应全新的人生,也不过是顷刻之间而已。
不过,说到底,伯恩也讲不清楚,这是好,还是不好。
如果,厉钧有这种超乎常人的适应能力,不像一个走入死胡同的人一样跟南墙死磕,或许能过得更像一个正常人。
柔软而笨重的伯恩迈着沉沉的脚步,让开地方给阿姨清理,心里是挥之不去的担忧。
*
美术用品店开门时间略晚,厉钧将车停在梧桐树下,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不知为何,沈韫总觉得厉钧在以一种非常难以言喻的神情观察自己,或者说打量自己——但他却始终不敢正视自己的眼睛。
街面上人少车多,时不时就是喇叭的刺耳鸣叫,沈韫望着迎面而来的一辆车,感受到一丝隐秘的窘迫感。
事实上,沈韫非常想礼貌地让他自己去办自己的事情,她一个人也可以等店开门,但怕听到厉钧说他并没有事要办,因此只能作罢。
两人心照不宣地聊着大众情人画家梵高、小众激情女画家萨贺芬、甚至奇特的墨西哥女画家弗里达,谁也没有说起别的不相干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