谎称自己经常头疼的沈韫,在一位老医生的指导下看了核磁共振片子,“脑部没有任何异常,血管也很健康。”
医生再次确认她的年龄,用一种极苛刻的眼神扫过她的脸:“你这个年纪,头疼,多半是因为熬夜。”
沈韫想了想,很艰难地问:“那么,医生我想请教下,有没有可能,人的记忆被取出来放在别人的身体上?”
“……”医生翻了一个白眼,在病历本上飞速撰写,再一把合上,“小姑娘,没事少看点乱七八糟的东西。回去早点睡觉,头疼就不要出来兜风。”
沈韫还想问,却见他用手中的钢笔指指她背后排队的大爷大妈,她只能收起物件赶紧撤出。
如果脑神经没有任何损伤,难道真的是中邪?还是她应该去找袁沅和她那个脑神经专家丈夫厉承南?
沈韫站在医院大门口,看着络绎增多的病患,登时感觉头真的有点疼。
如果她能记得袁沅的电话可能这件事可以在最短时间内解决,但她没有,沈韫直觉若是自己往报社打电话说世间有此等奇遇或许还能引起一些震动。但显然,极大可能会被当成精神病患送到医院诊治。
手机又不合时宜地发出声响,胖仔在关心程轶,沈韫不知如何回复,权当没看见。
光天化日之下,她无家可归似的独独站着,往来的人拿奇怪的眼睛看她,她跟一阵风似的飘过一条马路,风掀高她的长裙,露出修长的小腿肚。
回程的出租车上,沈韫拿着手机上网查厉承南,却发现根本寥寥无几,用记忆摘取等关键词,也找不到任何相关信息。
看着司机再次停下等红灯,她福至心灵在百度输入自己的名字,跳出来百度百科和多条新闻——生卒年,生平经历数语,以及有不少知名评论者的哀婉痛惜文章,多半都是在谈她的英年早逝。
沈韫生前——看着这个死于2010年的字样,的确是生前——并没有接受过任何媒体采访,只言片语都未曾给外界留下,唯独遗留的是大批的画作,甚至不少都是习作。
她应当去看看苏富比给她的遗作拍出什么出人意表的价格,但眼下毫无心情,手机里又来一条晟哥的“关心”,那一行字,光看上去就能联想到那副资产阶级压迫贫农大众的嘴脸。
车到城华北路的公寓门口,沈韫给钱下车,斜对过就是那家蛋糕店,她现在感觉饥饿交加,但决不能再踏进去,脚步一拐,走向超市。
从超市拎着挂面和下饭菜出来,一大一小的人影走在前面,那小孩儿手中正拿着一张风筝,红黄色块,康定斯基的油画般令人注目。
沈韫不知为何,心头一震,加快脚步跟上去,却不巧与人相撞,生疼的肩膀差点将手里的塑料袋甩出去。
伴随着疼痛的是,不知从何而来的几张稿纸翻飞出来,轻飘飘地落在水泥地上。
“抱歉。”
低沉而沙哑的声音,让沈韫迅速敏感地抬头,一张陌生而尚算英俊的脸孔,她为自己的冒失致歉,弯腰准备帮他捡稿纸,却见男孩子深深地看了自己一眼,然后迅速弯腰拾起两张纸。
“幸好没有下雨。”男孩子庆幸地勾起嘴角笑。
沈韫将塑料袋换手,腾出右手,在男孩子惊讶的表情中,兀自取过那张素描——是大卫雕塑的素描,“在学巴尔格素描?学了多久?”
下午这个点,进出的人忽然多起来,马路边的两人再往大门口走了两步。
男孩子面对她直直对上来的眼眸,十分腼腆地回答,“四年多。”
怎么可能!沈韫不敢相信,这肌理分明、呼之欲出纸面的大卫是出自一个才习作四年的年轻人,精准地解构雕塑本身,赋予冷硬的躯体以温热喷张的生命力——沈韫将稿纸递还给他,再次重新用一种严谨的眼光望着他。
过于棱角分明的脸颊,削薄的嘴唇,从山根一路高峻而起的鼻梁,深深凹陷的眼眸上覆盖着长睫毛,额骨方而平,眉骨舒展,左右脸略微不对称,左侧眉尾、眼尾、嘴角都略高于另一侧。
“你叫什么名字?”沈韫同时注意到,他的手指非常纤瘦,骨节突兀。
他收好稿纸,习惯性地用手指弹了下耳后的碎发,“厉钧。你呢?”
沈韫从他的语气中读出一丝尴尬,她登时意识到——程轶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而眼前这位男孩子,也在相似的年纪,她突然之间涨红了脸,眼神中有一抹来不及掩饰的羞恼。
“你好,我只是——”她突然意识到,这个男孩子在问自己叫什么。
沈韫的小指轻轻抵着自己的衣摆,摩挲两下,“我叫程轶。”
“你好,程轶。”
沈韫似乎从这个男孩脸上看到突然飞扬的神采,紧接着眼前递上一只手,出于基本的礼貌,她握上去——“你好,厉钧。”
第8章 风筝(三)
如果沈韫的记忆可以再往前走一点,或者说,如果厉钧从儿时到如今的变化再小一点,那么一切会出现的故事,决计不会这样发生。
偶尔,厉钧也会设想,如果从前的沈韫一直记得他,是否他也不会这样固执地想要在她的生命中寻找自己的存在感。
但这种想法,就如同天空中偶然飘过的一缕云,刚一出现,就被风吹散。
*
握着自己的手已经超过半分钟,沈韫略感不适地抽出手指,“厉钧,那么你也住在这里吗?”
厉钧空着手,尴尬地微抬两下,“是,是的。你也是学画画的吗?”
沈韫点头,“你现在专攻素描吗?”
“素描,油画,油画还在入门学。”厉钧宝贝似的拿着自己的稿纸,“你呢?”
一来一往间,两人不自觉地都走到了11幢,沈韫觉得,认识一个陌生人的感觉远比应付程轶的朋友轻快,至少她不必担心自己露出马脚。
厉钧仰头看着楼外的标志,再看看沈韫,露出迷惑又惊讶的眼神,“我们住在同一幢吗?”
沈韫从他的语气中听出意外,甚至一点点喜悦,“恐怕是的。我在8楼。”
“那我在你楼下,7楼703。”厉钧快速答了一句,年轻的面孔上有种青春洋溢的气息。
沈韫想,年轻真好,神采飞扬,眉目俊朗,不谙世事的单纯和美好,是她这个年纪的人学不来的。
两人并肩走进电梯,敦亲睦邻似的充满和谐。
电梯里,厉钧主动提出要加沈韫的微信,沈韫狐疑间不知他是指什么,幸好这个年轻的男孩子很善解人意,拿出手机,点开微信告诉她,能不能加为微信好友。
2018年的沈韫,到此刻,终于明白微信就如同当年的QQ与MSN。
说完两人互相加上好友,沈韫顺便还学会从头像看朋友圈了解好友的技能,厉钧的朋友圈都是画作,以及不少画廊参观的照片。
沈韫不方便在他面前多看,退出微信,却见他正在看自己,只不过被自己的眼神扫过去又若无其事地别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