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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树风流听无声(96)

我看见半坼挪开了眼眸,一刹露出一种似悲似恸的怪异之色。

出得大雄宝殿,眼见随费铎一路溃逃的士兵,整饬划一,排列在外。任豆大之雨浇灌在身,也不肯入殿一步。他们见了我,齐齐作礼唤道,“卑职参见殿下!”

“雨大至此,你等为何不进殿内暂避?”

“太子说我等满手血污,万不可玷污此佛门清净。”

“看我不把你这小兔崽子剐净了下油锅!竟敢将我偷藏的佳酿一并盗去!”裴少劼挑眉一笑,伸手拽下腰间的玉佩,抛给于他身后怒目而叱的陆厨娘,“便算与你换的,不成?”雨渐大了,少年转瞬跃至庙门檐下,惟见肩头略略沾湿。只听他对庙门之外的那个人扬声道,“裴某虽非那个能与你同檐共伞之人,可在此倾盆大雨下邀你豪饮一盅,总可以吧?”

我笑了笑,掉过头,抬手推开那扇木门。

“皇兄,你到底是来了。”他将一册书卷放于案上,抬脸看我一看,似早有所料地笑了起来,形容略显憔悴。

“不过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当然,”拱手道一声“久违”,继而微微一笑道,“这声‘皇兄’我自小听着贯耳,如何也忘不了。”

“弟弟敢问皇兄,十万精兵围剿少林,你又如何‘忠人之事’,保我周全?”

“待你乔装离寺,我便说你已畏罪堕崖,死无对证。”

“少林众僧该当如何?这些追随我的士兵又当如何?难不成也说他们畏罪而死了?”

“你不过是个上山来的香客,少林众僧只须推说毫不知情。太子虽然堕崖身故,还有前朝太子不是么?”我对他淡淡一笑,“简某虽保不下他们的爵禄,可要保下他们的人头却也不难。”

“皇兄生来便有慈悲之心,弟弟却是没有的。”费铎闻我所言,仰面哈哈大笑,起身踱至我的面前,对我说,“人说‘祈报终有轮回’,这洒血断头的下场,我费铎并不冤枉。”

“此话何意?”

“与其任父皇老迈昏聩,听信妖姬奸臣谗言,将大好河山拱手让于倪氏父子,不若先下手为强,由我继位。倘然天意成全,他便该体弱禅位,可惜他还未禅让便一病未起,反倒叫倪珂得了先手。恰于此时,你母后不安其份,屡屡挑逗勾引于小王爷,使得街头巷嗣谣言纷起。各加穿凿之下,满朝文武皆以为倪珂君臣乱伦,秽乱深宫。这倒让我另生了主意,不如借此契机将他‘奸贼’的恶名昭示于天下。我便派人趁夜将那甄姓宫婢推入井内,并伪造血书嫁祸于他。”

“世人狃于成见,要洗净也花了不少的时间。”

“他自沾的恶名,怪不得别人。虽说我自小恨他得紧,却又不得不服他,桩桩件件谋划得天衣无缝,便是最最忠心于我之人,也好似有些人天生就有那般本事让人死心塌地为他效力。”费铎摇了摇头,似是无可奈何地生出一个倦寞的笑来,忽又仰脸看我,道,“皇兄,识文论武,我皆逊你一筹;可若说成就名垂千古的王霸之业,我却强你百倍,你信是不信?”

“那是自然的。”点头一笑。

“你自小便是如此。记得当年你我不过七岁,我将你带出废宫,相问是谁将你关在了废宫之中,你忽作了哑病,如何也不肯答。直到我说,‘罢了,想来那些宫人也是听人摆布身不由己,我不追究便是了。’你方才脱口而出的,竟是一句‘我似待字,只候郎君如是一声。’”费铎大笑出声,复道,“无论枢廷之上的六部九卿,还是江湖之外的平民百姓,明里对我父皇口呼万岁,背地里却无不咒骂乱臣贼子不得好死!而你这事事皆不上心的懒散性子,偏能揽尽人心。正如今日这攘臂一呼,竟能得这千众义士不惜以命相随……皇兄啊皇兄,你叫弟弟如何服气……”

“旧朝三百十八年,父皇的江山不过二十余载。杀,杀不尽感旧之士;堵,堵不住悠悠众口……”他攒紧眉头牢牢看我半晌,猝尔脸色凝重,目露杀机,“你在,便是复国;你亡,则是谋逆。此长彼消,大不相同。当日兵败我引残部入少林,实乃有意诱你前来,好伺机一举将你斩杀。纵然我费铎身负‘背信弃义’、‘屠兄戮父’的万世唾骂之名,也可保我费氏江山千秋万载!”

我笑了笑,并不作异诧之色。抬眼看了看他,道,“你若无别话相告,我这就告辞了。”

回头欲走之时,我能感到费铎扬起了手刃——浑劲内力凝于掌间,似一柄斧柯对向我的后颈。轻轻阖上眼眸,风声刺耳,若有若无飘满一屋肃杀染血的腥味。

不知时间涉过几何,一只手轻轻落上了我的肩头。我听见身后的人唤了一声,大哥。

掉头相视,费铎微微勾起了唇角,两道宽眉之下,一双明亮眼眸极似当日稚子二人湖畔相识。他说,“大哥,可容你这混账弟弟叫你一声‘大哥’……我兄弟二人许久不曾秉烛叙话,何不如斟一杯清茶置于案上,今夜便把烛长谈不眠不休,不啻寻常百姓……”

“我似待字,只候郎君如是一声。”言罢,与他同时大笑。

第63章

山雾尚如一层驿荡薄纱,天还蒙蒙未亮,即与陆葵儿轻装下山。人多嘴杂反惹人眼目,仅二人乔装改道、穿林跃径倒也便捷得很。中途小歇,舀一捧泉水,未及送入口中,便听身后几声如同鹈鹕敲喙的步履轻响。一回头,笑了,原是故人来。

“这条幽蔽小径最是难为人见,确是偷偷带人下山的绝佳去处。简森啊简森,你一世聪明,竟然此刻糊涂到忘了我也是少林弟子,你我自小在这少室山中拾菌采药、摸鱼捞虾,山形地势我比你还熟些。更何况你这一身檀药之香,十里外便也闻见了。”克郦安晃了晃手里的扇子,对我笑道,“我当差宫中,与太子身边的内侍宫婢都相熟得很,自然也知太子妃有孕在身的天大喜讯。那日见季少侠独闯少林,我还想着若不能将你带回京里交予玉王爷,纵是不放一个沙弥下山,也得将太子妃请去王府小坐。不料今日竟可一箭双雕,克某的鹏程万里,还多亏殿下成全。”

我朝他身后轻瞟一眼,神清气淡地勾唇一笑,“你带的这些人,拦不住我的。”

克郦安当空放了一支响箭,不过俄而便将埋伏于别处山道的杀手一并召唤而来。“现在又当如何?”

“你今日能不能将我带走,姑且不论。可是太子妃,你是定然带不走的。”将目光指向身边一身男装以斗笠掩脸的“陆葵儿”,笑了笑,“半坼,虽说这克公子的嘴脸丑陋已极,你也莫嫌于见他。”

“花半坼?怎么会是花半坼?你不是死了吗?”克郦安皱着眉眼打量着身前摘下斗笠的女人,顿露怪诧之色,突然警觉地问,“你既非陆葵儿,也非花半坼,你……你到底是谁?”

“花半坼是死了。可是,陆艺思没有,姒娘也没有。”见我回过眼眸,身旁的“花半坼”倏尔抬手揭下一层脸皮,那般相似动作,那般相似神情,忽叫我忆起若干年前一个遇刺的夜晚——时隔太久,本已忘得净了。她对我展颜一笑,“殿下,我说过,我们来日方长。”又撅嘴嗔怪道,“可当日你我于芣苡楼内重逢,你竟全不记得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