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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树风流听无声(95)

莫说他从来不喜踏歌相送,不过一日饮宴,更为不必。定是我看得错了。罗汜心道:这才分别了须臾,如何又千般想他。自嘲一笑后便朝李相如拱了拱手,同左右一众护卫,打马而去。

“你的弟弟……对不住……”那人是个傻子,为了一块木牌烧得尸骨全非。不过刹那的感念,他其实早忘了。也不知何故今个夜里,坐于这了无人声的月下花苑,突然就想了起来。许是只想找个人说说话。

“我是真的想护着他的那份干净……”便是有心部署调他去陇西,也未与他把话挑明,将他卷进这龌龊不堪的帝位之争。这般小心翼翼,何尝不是因为存了这份心思。

“可他实在……太干净了……”

要不得的干净。

当年倪珂居于甘棠殿,偶尔会嘱托梅公公往玉王府捎些糕点物什。梅公公打心眼里喜见这漂亮出尘打赏宽绰的孩子,也觉母子分离怪可怜的,想着不过都是些宫里的精致点心或是太后赏赐的小玩意儿,也无甚要紧。便借着出宫采买之便,遂了那孩子的愿。

他自然未曾注意到那藏于豆蓉酥糕之内的一段袖帛,手迹风逸飘洒,却是勾划带血——

太后久卧不起,珂儿命在旦夕。而今情势催迫,惟以尽孝为由请赐回府,或有一线生机。然则圣上多疑,母亲若是作佯一旦为人识破,必然徒招祸患。但求母亲饮下鸠毒。待珂儿回来,自当设法解救。

“天下何有这般不肖孽子,竟唆使自己的母亲服毒以期脱困!”言罢,倪尚卿一手高抬,对着这个“不肖孽子”的颅顶劈下一掌,生生震断他的手足经脉。头疼欲裂,满口鲜血,浑不记得哭上一哭,仅仅讷讷地跪坐于地,双目出神喃喃重复:爹爹……孩儿错了……

自那时起落下的头疼他从此只字未提,便是父亲那结结实实的一掌,成全了自己这么些年的噩魇。可如今回想起来,这十余年来盘桓心头的那般感觉,非是怨,非是悔,倒似那锣鸣鼓沸的堂会锵锵开场,描眉绣黛大红衣袍的角儿往台上那么一站,只瞧得个四下无人,空空如也。

唱。作。念白。谢场。

俱是荒唐。

霍御医与玉王府素无往来,唯独与苏礼卫交情尚好,也因不堪一声“各为其主”,淡去些许。偶听得他酒后吐真言,将这小王爷的素行一并思来想去,越来越疑心是当年自己错看了眼。也难怪,谁能料想一个不过十二岁的弱质少年竟有这般毒辣心肠!无暇负疚,赶紧拟了一道奏上的折子,将大长公主病逝的蹊跷和盘托出——

倪珂弑母求存,罔昧圣聪,实乃居心叵测。察其面容,不过稚真幼子,白玉无暇,如雕如画;然则手段之毒辣骇人听闻,心机之缜密世之所稀。今其摄居枢府,羁縻朝臣,诈害百姓。臣恐豺虎本性,难安其分,故而叩请圣上,何不趁其尚雏,除之以绝后患,还我太平乾坤!臣泣血以告,伏候圣断。

霍御医以火漆封好密折。夜风萧萧,他在昏黄灯光下凝眸注视那道密折良久,啪一声掷于案上,俄而凉然长叹,心道:但求不曾太迟。

可到底是,迟了。

古炉长暖,幽幽烛炬连宵达旦,罗汜尚未回府。倪珂独坐院内,面色沉凉清漠,手指反复摩梭着枰上棋子,静静待着。他太了解自己的父亲了。谨慎得宁可涸泽而渔,亦不容丝毫纰漏。

宫里内侍独有的靴声,“蹬蹬蹬”地跨进府门。

“二哥!”李夏的尖声哀哭惊醒了整座寂然无声的敬王府,“宫人来报,二哥他……他饮得大醉,不慎跌落荷塘,溺死了!”

第62章

“还不拔剑?”一道黑光扶摇直上,当吟直直扑向我的脸面。玄铁剑并未展露锋芒,只以剑鞘勉强招架。季米往后撤去几步,黑色长锋斜指于地,冷冷觑我道,“莫不是要寻死?”

两人之间飒然来风,白衣应风而舞。莠草轻颤,群山眉眼如黛,落日的光辉连绵成一片金光闪熠的缨帐。

手中剑缓缓拔出,清清泠泠一声响。“叫我说……”抬眼看了看季米,忽两指夹刃,以内力将手握的七窍玄铁剑生生并断。顾不得指缝之处渗出渌渌鲜血,续而笑道,“去他的以剑相约,去他的君子一言!”

季米横剑在手,抬眸相视,任我向他步步靠近,任我伸手抚上他的面颊。我轻声说,“不想,不能,不忍心,不舍得再对你拔剑相向,再与你生死相拼。”

“简森,你可知我若是你,当日会作何抉择?”难得他会一开口便说那么多话。不待我的回答,又道,“定是与你携手并肩同进共退……纵是师父他老人家要作为难,大不了动亦不动让他击上三掌,以报十年养育教诲之恩……一人相拦便是我杀人,万人相拦不过是人杀我。走得脱自是最好,若走不脱……不求共你一生,但求埋骨一处。”

手心的薄茧有些糙。季米一眼不眨地凝视我半晌,最后轻轻阖上眼眸,嘴角呈出一个动人而悲凉的笑容。他说,你若信我,何至于此。一滴眼泪亦随之而下。

策马持弓的声响由远及近,兵戈之声响彻天空。他抬起眼眸看着我,忽然出手封住了我的穴道。“他不愿你插手少林之事,更不愿你受挟回京。”顿上一顿,又道,“你既受人之托,我便忠人之事,成全你的侠肝义胆、一世英名!”

“季米,他……”罢了口,自觉实在太过为难与他。

“……没死。”季米驻了脚步,静立良久,微微侧头道,“季某已然情至义尽,问我无愧。”

好一声“情至义尽,问我无愧”,不知道算不算最后通牒。

我从来不赞同季米那种“夫死即殉”的贞操,可是……到底谁错了?风声喧阗,烟霭丛丛。天外抛来日落西山前最后的光芒,将他离去的背影无限拉长。

恍若梦寐。

未进得殿门,便听得阵阵人多口杂的喧沸之声。“大丈夫说话如何唧唧哝哝?我说要见便要见得!”我是得了殿下之令方才纵马千里前来相助,又不是为助太子而来。反正老子素来为人不修边幅,也犯不上忌讳。这王侯将相也见不得的陆葵儿,今日我‘百手金枪’偏生要见上一见。”

“各位好汉前来相助我的夫君。葵儿谢过了。”从堂后走来的陆葵儿袅袅婷婷施下一礼,无暇姿容正似雨后晴阳震慑人心。一时间满堂男儿长揖不起,再无人嘴里念叨并非为太子而来。陆葵儿走至我的身前,盈盈一笑道,“若他也与敬王相若,于授室之年结亲于权臣将弁,也未必会落得今日这般众叛亲离。可偏生他错爱葵儿这等流莺,此等恩情葵儿本该泣血相报……”她抬手轻轻放于腹部,微微笑道,“‘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可惜葵儿没有福气做他的虞姬,不能枉自任性,陪他共赴黄泉……”

“莫非……”未待我问个详细,陆葵儿即已点头一笑,眼中温柔尽显。又听她说,“他想见殿下,却又怕着殿下不肯相见。”她复又极美笑起,看向身侧随同狄未德一同入山进寺的花半坼。“我与姐姐一见如故,只恨不能执手叙话从此再不分离……怜我姐姐一生孤苦无依无傍,还望殿下能好生相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