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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树风流听无声(94)

几个婢子手托盛满瓜果的银盘,袅袅而来。忽见红影一闪,一把绢细匕首即已抵上了琵琶美人的喉头。将掩面的纱丽轻轻摘下,分明一个面容莹华的娇俏少女,眉眼之间竟依稀含了些久经沧桑的妇人之态。

“你是……”达佤王眯起眼眸细细勘看,认出了那个纵马黄沙的玲珑女儿,“樊凉公主……淳尔佳?你矫做前来,可是为了取我性命,替你父兄报仇?”

“叔王,侄女此刻多有不便,便在心里为你行过大礼了。”言罢,却是笑盈盈地将匕首往那美人喉骨头之处又送几寸。这美人正是汉人兵犯樊凉之时,费铎送来修好之用。见爱姬为人所挟,恐其有所损伤,达佤王虽满腔怒气也只得隐忍不发,扬声将左右侍卫喝退。一双鹰眸依然锐利不减,冷冷道了声,“受不起。”

“叔王昔日与我父王歃血为萌结为生死兄弟,侄女的这一拜,叔王当然受得。”淳尔佳生出一笑,“侄女绝非存心冒犯,实乃获悉汉人又将北犯,特来相助。”

“公主有何高见?”达佤王面不作色,心头暗思:我戮你父兄,你何来好心前来助我?

似是看出达佤王的心头踟蹰,轻轻带出一句,“当日情势所迫,若我与叔王易地而处,也当作出同样抉择。何况樊凉国破民亡的罪魁祸首并非汉人,更非叔王,却是……”沉默少顷,抬眸凉然一笑,一字一缓,“却是樊凉公主,淳尔佳。”

无论真疯还是卖傻,终在看见樊凉残破遗址之时,彻底清醒。日坠时分,天昏地暗,孤城孑然而立,一两只白雁划空掠过,声声唼血残阳。蓦然再见,已作生死两茫茫。

一己之私,一念之差。何等的悔,何等的恨。

“汉人占据中原宝地,得四时和顺,享五谷丰腴。而我羌人偏居一隅,地瘠民贫,夹缝求生。如今汉人为了自家的帝位之争,便要将我等赶尽杀绝,叔王莫不觉得……欺人太甚?”

“汉人之中,大有觊觎帝冕玉玺之人。莫瞧他们地大物丰,兵多将广,却未必能使力一处。叔王今日将我就地斩杀,则达佤必死无疑;但若叔王听我一言,或许尚可绝处逢生。”将挟持的美人放开,双膝跪地,高托匕首呈给了达佤王,面上作下恳切之色。“为今之计,唯有攻其不备先发制人,趁汉军人心未整、兵马未齐,集我漠北铁骑杀入关内——败,不过是殊途同归;如若胜了,便能从此分了它的汉家天下!”稍作停顿,叩首在地,“只向叔王作下唯一请求:开城接纳樊凉百姓,免他们流离失所之苦。他日举兵御敌,樊人定当身先士卒。”

昔日大军堆鸦压境,漠北诸国或为美女,或为金银,或为消灾避祸,或为坐收渔利,各存己私,一概按兵不动。袖手坐视于樊凉浴血奋战,苦陷重围,直至焦骨遍野。而今汉人卷土重来,战旗之上,赫然又是那个令人胆丧的“玉”字。

降不得,和不得,退不得。走投无路,唯有殊死一搏。

“莫非叔王还心怀侥幸,试图避此一战?”见达佤王以手摩梭满面虬曲黑须,低眉沉思,淳尔佳坚定又道,“樊凉前车之鉴,恳请叔王当机立断!侄女几日内遍访诸国,业已与各位汗王商议妥当:只消叔王下令御敌,粮草战马任凭调遣,弓手骑兵悉听召唤——漠北诸国同气连枝,血脉相接,誓与达佤共存亡!”

银光乍泻。只见达佤王忽将腰间宝刀一把抽出。寒刃没入骨肉,淌下丝丝鲜血。横尸于刀下的,却是那个绝色妇人。

“若能得那位武艺超凡的汉家少年拔剑相助,那当再好不过。”

“叔王放心。”樊凉公主徐徐起身,倏然一笑。“他定会回来的。”

“我还未归京之时,玉王爷便再三休书,要与我结交。这会儿我回到京里,不过三五日,他已派人暗中邀了几回,请我去府上小坐。”将一众下人打发去了,二人于花苑下棋,听着那喧腾风声,纵是不说话时也不算太静。

仿佛日未朘、月未削,仍似当年初来乍到。

自打简森离开玉王府,罗汜时不时看见倪珂独坐后院,神色清淡,置一枰黑白于青石桌上。芳菲歇了又荣,好些时日。并无对弈之人。

也不知那一刹动了何等心思,竟大胆落坐于他对面,道:我来与王爷弈上一局!

倪珂仰起脸看着他,不做声,只是映下了一眼的笑。

素日里,王爷饶殿下几子?又颇为意气地补上一句,我须比殿下少一子。

眉头微展,浅浅一笑,倒非他及不上我,实是他从未上心。

少年眼里的怅然若失泾渭分明,如何逃得过那双眼睛。

“他请不动你,只得将圣旨搬出来。”梅公公方才离府,费帝下旨,设宴款待陇西郡守。“罗大人这官做得好。陇西百姓人人能为你肝脑涂地,却恨不能啖我骨肉饮我血——那些葬身火海的男童女童,确凿冤枉……”倪珂缓缓落下一子,复道,“不过你始终学不会世故狡狯,倒实叫人放心不下。”

“我——”罗汜方要辩白,又听倪珂说,“行了,不狡狯就不狡狯吧。也怪了,偏生就喜欢你这耿直性子……”似是也为自己的脱口而出唬上一跳,怔了一怔,又笑,“这‘喜欢’二字我本是极不愿意说的,便是对简森也一样……我的意思,你可明白?”

罗汜并不愚。真心,曲意,到底无甚重要。仿是只要能于他心间挨上一个边角,能容自己旦暮相伴,便已别无所求。没来由地濡湿了眼眶,嗡着鼻子重重“嗯”了一声。伏下身去,作下一个拜别的大礼。

轻轻一点头,旋即掉过了眼眸。“这枰棋我留着,待你回来。”

“大人,留步。”

罗汜方才行出数里,即听得身后一阵笃笃蹄声。李相如缰着一匹青骢马,振鞭追来。“大人今日赴宴宫中,虽说明里是圣上的意思,玉王定然也列座在旁。大人年少有为,势力亦盛,只怕玉王会巧言趋奉,借机笼络……”

“先生可是在疑汜哥儿不忠?”罗汜朗声笑出,似是不以为然。“我便借今日之机,向圣上请辞——”

“不可。树欲静而风不止,京畿是非,险难重重。若无兵马在手,全似身处匪窝而无刀剑防身,敢问大人如何与王爷安然离京,又何谈逍遥归隐?”李相如顿了顿,道,“王爷嘱我向大人传达四字——不可示弱。”

“先生自当放心,”罗汜笑了笑,“汜哥儿谨记了。”

“大人……”李相如神色颇为怪异,竟是似悲似戚,欲言又止。深深看了罗汜半晌,带出一声悄然轻叹,“且自……珍重。”

刚欲掉转马头,突然看见了远处的一袂白影。

似是一个身披雪狐大氅之人,正伫立高处,遥遥相望于己。因二人离得极远,身姿脸孔均不真切。只看见薄暮之下,花梢清瘦,雪白袍裾趁风劲凛冽飘曳不止,一片寒天云淡,别样风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