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一树风流听无声(91)

“谢了。”凝眸望向那个踉跄而去的背影,白发青年尚有心情玩笑,“乳臭年纪,怎生唤得这般老气横秋的名字。”

“你竟病得这样重?”烛火照眼,满室熏香蒸腾。瞥见倪珂的手惨白无色森然见骨,面上却覆有一层极为诡媚的胭脂红晕,剑眉更紧一分,问道,“既然如此,为何还要瞒着?”

“但凡有些品阶的官宦,不将心思花于兴邦捍难,反倒尽用在了琢磨人上。见了位高力强胜于己的,便摇尾示好作那一划的奴相;倘使见了逊的,十之八九要呲出牙来挟势相欺……”一阵咳喘之后,倪珂嫣然笑起,“若我身子好些,便还慑得住他们……但若叫人察觉我病笃难治,只怕一个个都要原形毕露了……”欲伸手斟茶,不想手颤难制,却碰得盏碎茶溅。复又故作轻松道,“公主如何?屠城之后未见其尸,想来定然也如少侠这般,吉人天相了?”

“抱着她未死的念头于汉境中一路探寻,终在一个下等娼寮里叫我寻得,为人所药,至今见人不识……”淳尔佳衣衫不整满身血污的模样浮立眼前,淡蓝瞳仁中血光几欲撕目而出。握拳啮齿克制良久,季米慢慢启唇,“我问你,他……”

“你自当探过了,他并不在宫中。”

“可当日确有探子来报,见一架车马疾驰入京,车中人与简森身形无异……”

“他尝言这世上再无人比你更了解他,如何还来问我?你若再疑他临阵倒戈弃你而去,可当真是在缢我颈喉,要叫我绝气了……居然……”小王爷先是大笑,再是大咳,一笑一咳间早已咯血不住,“居然……就输给了……输给了你……”

“倪、倪珂!”见倪珂血染衣襟气若垂危,季米也是蓦然一愕,不假思索地向其后心轻推出一掌,隔空送入源源真气。可小王爷并非习武之人,练家子的保命法子对他而言,仿似于万马千军奔涌过一线羊肠,非但无用更是凶险。真气冲撞了肺腑,反致气血逆腾冷汗骤下,愈加咳得厉害。季米焦躁又问,“药在哪里?身子这般,总该有些常服常用的。”

“这药虽暂有提神益力之效,然药性太烈,于人百损而无一益。”靠药性强撑的血色渐渐从面上褪去,脸唇俱已化为煞白,更与死人无异。见适才还信誓旦旦要取自己性命之人此时竟翻箱倒柜为己寻药,倪珂摇了摇头,微喟道,“你不正为杀我而来,又为何……”

“是,我想杀你。屠城灭族之恨,不共戴天。”季米闻言起身,掉过头走出几步。随同当吟的尖声嘶啸,整个人亦在拂肩夜风中微微轻颤。纤长五指滑于黧黑剑刃,拳掌紧握,一注鲜血遂沿着刃身缓缓而下,于那不染一尘的白袍直裾之上落下了一涡艳色。他说,“但是,简森不想。”

阖默半晌,却听见身后之人大笑不止。

“哪里好笑?”回头怒目而视。

“我笑自己体无完肤,也笑自己心服口服……”不尽的羡然、怅然、释然,皆入笑中。待喘息稍平,复道,“若他未死,而今定在少林。子之爱亲,臣之事君,自古圣人之道。谋逆大罪,百死不赦。费铎的生死、少林的存亡,莫说一个只想蔬食布衣浪萍余生的前朝太子,便是当朝的敬王也未必管得了。今后你二人是振兴家邦还是逍遥归隐,抑或同来取我倪珂性命,全凭少侠高兴……但请少侠劝其离开少林,无论如何不可回京……”

“他这性子,怎肯答允?”

“这便看少侠的‘美人计’顶不顶用了。”又笑。

季米稍作沉思,立马飞身跃出,忽又回头道,“在我取你性命前,可别死了!”

倪珂微微勾唇,点了点头。目送白衣人踏枝点叶,瞥然融入夜色,直至杳杳难见。仿佛要让那长久的目光化作一对出囚之鸟,随他履风同去。

清涧争流,荇菜满汀。正值日落时分,云兴霞蔚,暮山映红。一直追至万壑之巅,方才将他拦下。

“拔剑吧。”季米定眸看着我,面色疏淡,不见一点久别重逢的喜气。

“什么意思?”

“我知你定不愿于此危急关头弃下你的同门兄弟,然汉人焚我家园戮我族人,我亦不愿插手此纷争,”他说,“用剑之人,以剑相约。我输,就随你留下;若我赢了,你则须随我同去。今日你我二人对剑于此,胜负生死,但凭天断!”

颇想调侃他那一脸“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的烈妇表情,但我很快意识到现在并非玩笑的时候——

“君子一言,快马一鞭。”当吟斜指于地,嘶鸣如许。季米的淡蓝眸子直视我的双眼,淡然道,“拔剑。”

第59章 胡笳惊露蛰,何忍伴东风(上)

如魑魅逐影,魍魉附形,一众持兵死士将少林团团围住。但见一个执扇青年立于众人之间,长脸俊眼,锦衣华冠,鲜楚不似凡人。

“昔日念的清心经文,看来你已忘得净了。”少林方丈本衍轻抚长须,卒然道。

“弟子一字未忘。”克郦安略作一揖,撩起一抹淡笑,“只不过弟子想要请教方丈,譬如今日小王爷挥兵十万踏平少林,能救众僧性命的是那一心的大乘佛法,还是这一身的钢筋铁骨呢?”

裴少劼冷冷一笑,“人道少室好风光,便是野畜于此,也会说话了。”

“裴尚书倒是风流清俊更胜往昔,可叹偏是择主的眼光太差了些。”克郦安昂首扬眉,意似嘲弄,“费氏的江山虽说来得并不光明,却也践居正统多年,根基日深。当朝皇帝武将出身,统天下雄兵不下百万。便说上有巨掌,旁有觊觎,五五复又五五,太子麾下少说也当有二十万众。小王爷虽朝纲独断,然则鹿死谁手,犹未可知。弃车保帅斩丁煌,先损五万心寒之兵;血溅当街擒灵王,再折五万感旧之甲;文不足增堤减水患,武不足出征定边塞;淫妓专宠朝臣不满,长安米贵民瘼迭生。不知太子可曾椎心自问,为何起兵至今,推诿者有之,泄密者有之,临阵脱逃者有之,不战而降者有之,唯独揭竿响应生死相随者寥寥可数?”

字字鞭辟入里,刻骨三分。裴少劼回眸而视,徒剩几百溃兵,各个面带尘色,愁眉不展,苦不堪言。

“随波使舵,不才无师自通。念在裴郎与我交情甚美,何不随我一同投奔小王爷,从此这人间繁华享之不尽,用之不竭。”见得英俊少年怒目而视,恨不能以眼作牙,狠扯下自己一块肉来。克郦安嘴角噙笑,目光朝众人一瞟而过,又问,“简森可在?”

“借剑神之令,灵王之名,武林志士无不尊而奉之。可惜……”裴少劼扬了扬少年眉,面带讥讽地吐出一声,“误认黄齑为山珍,误信鱼目是宝珠,尽是些识不得人的大傻子!我说我是灵王,他们竟都丝毫不疑。”

“裴尚书心高气傲从来不认人下,如何今日甘愿以这鄙俗不堪的‘黄齑’、‘鱼目’自比?”风尘仆仆一路尽听得这前朝太子的名号,克郦安轻摇手中玉扇,不痛不痒笑出几声,便凝起桃花眸眼,细打量起少林众僧与裴少劼身旁的兵士。未见简森乔装易容混迹其中,转而又对白眉老僧道,“方丈,可容弟子入寺一看?若见得他,也好叙叙那年少相识之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