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一树风流听无声(90)

沁姬只说校场风大身感不适,留倪珂于宫中诊治,耽搁数个时辰方才归府。

敬王府正是鸡飞狗跳人仰马翻,见小王爷回来,一个家仆忙不迭地迎将上去,结结巴巴道,“王妃她……王妃她说不活了……”

倪珂满面倦色,听得来报,微微皱眉道,“她这又是闹什么?”

“外头皆说王爷要休妻另娶,我这左相的女儿横竖是比不过那宫里的皇后,不如死了干净,也省得王爷为难!”原是这郝玉菡听得闲言碎语挑唆,认定了倪珂以诊脉为藉口,好与沁姬行那床第之欢,便学了那哭闹上吊的妇人伎俩,想凭此博得夫君怜爱。却因她身形矮小,垫着木凳也无法将手中的起花绸缎悬于梁上。踮足伸臂够了几回,方才得成。绮陌、洛池早是以帕掩口,笑不可遏,唯独李夏贝齿轻咬,恨郝玉菡不持身份,这般丢人现眼,实是折损了小王爷的面子。

“相如先生铁齿铜牙三寸不烂,何不略施所长,将内子劝解下来?”瞥见低头欲走的李相如,扬声唤下了他。郝玉菡见小王爷转身即去,又是一声尖声大哭,便要将脖颈套入绫结之内。

“王妃,万万不可!万万不可!”连连摆手,疾步上前。本想将凳上之人抱下,又觉男女、主仆皆有别,不妥得很。刚欲开口宽解,反倒被声声哭骂给顶了回去。从来气定神闲的李相如以手扯须抓发,狼狈之态一如急火上梁,只道自己这厉舌抵得过千军万马,偏偏对这一浅薄妇人无用。

“先生之舌锋如刀斧,如何今日这般钝了?”倪珂有心消遣于他,又笑。

李夏掩嘴轻笑,偶一回眸见得白发青年立望此景,眼角眉梢俱是玩性笑意,竟如邻家初长的少年,那般无忧无虑,神采无邪。不禁愈加钦佩于李相如,心忖:也不知先生用了何等法子,不过三言两语竟使得小王爷一夕之间“死而复生”。

如此又闹了一二时辰,郝玉菡疲了,自个儿也觉得没甚趣儿,怏怏地下了来。

月如宝奁,高悬中空。

“抽簪一事,且容后议。沉疴日笃,但恐不久于世,盼君尽早归京,以期——”白发青年端坐案前,只因手颤难止,那一笔苍龙腾舞的好字而今歪扭难认。轻咬下唇,将纸揉皱,复又提笔来写,往复数次依然如此。倪珂垂眸长视自己颤个不住的手,暗暗一声叹息:看来余下的,也只好让李相如代为执笔。

“日里还御马搭箭逞能人前,如何现在笔都握不住了?”忽闻一个清冷声音响于屋外。

辨出何人说话,不由释颜笑了起来,“我知少侠如若无恙定会前来,倒是迟了些。”

雕门吱嘎打开,走进一个俊俏人儿来。面寒如冰,眼喷怒火。厉风阵阵扑面,三尺长锋在手,精芒乍现,不住嘶响。

第58章

见裴少颉拜过了费铎,便大咧咧地不请而入,我冲他一笑,开口唤上一声,“小师弟。”

“谁是你的小师弟了?”少年横起剑眉瞪起眼,恫吓一般。

“……初见于歌榭画舫,我惊他竟纤尘不染;再见于边陲古城,他引我为知己良——”

“你!”裴少颉扬声打断,像在脸蛋上匀匀涂抹了鸡鸭血,憋了半天压低声音对我道,“我上山之时与你说的……不作数。”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理解,理解得很。”复又挑眉一笑。郁结难抒易致胃胀气,显见一个人暗爽也是极容易憋出内伤的。踏出跃马山庄,竟似斧柄烂尽,我却毫不自知。虽无明令禁止香客入寺,可朝廷不断增兵嵩山,早无人再敢登见少室风光。方丈反是神清气定,尚有闲心前来邀我对弈。

“每回有人设局相邀,皆是想要我这颗脑袋,而今已是杯弓蛇影,怕得很了。”落座于本衍身前,伸手拈起一只黑子落于棋盘之上。想到费铎邀饮湘女堕楼,哲巴亥设宴致我重伤,唇边划出一个涩然笑容,“方丈,弟子有惑。”

“殿下,何惑之有?”雪苍苍的一张脸微微笑起。

“弟子三入少林,每见一回奇石嶙峋,每听一回溪水潺湲,心中之惑便更深一分。”自裴少颉口中得知樊凉竟于公主与小王爷大婚之日亡国灭族,而季米生死未卜音讯杳无,不由黯然叹道,“便说倪珂,分明佚貌拟于仙子,才情胜绝世间。为何独对这帝冕求之若渴,徒致一生不快。”

“有宠则荣,位尊则危。”本衍执白落子,仿似已知我所想地淡淡笑曰,“殿下无须自揽其责。”

“弟子顽劣难化,实无周济天下之心。名不堪肩负,情不堪口衔,何尝不想化繁为简,奈何总是事与愿违。”

半坼曾对我说,少时读过诗三百,唯有一句记得最牢——终风且暴,顾我则笑,谑浪笑敖,中心是悼。当真是叫人疑心,千年之前便有人识得你?

这句玩笑,一如世人穷尽溢美之辞,誉赞我为男儿典范、国民偶像。听着让人自满自得忍俊不禁,实则很有那么点“千万别把我当人”的意思——挑达无度若干年,倘以作风问题喂猪,猪也得膘肥毛亮。

棋上兵来将挡,口间论佛禅机,也算捱过不少时辰。忽听得裴少颉嚷了一声,“季米!”

白衣身影踏花而过,若白驹游云一纵即逝,不肯驻步须臾。

“师兄,接剑!”身后的裴少颉突然出声相唤。伸臂将他掷来的七窍玄铁剑接于手中,只见这眉眼英俊的少年冲我挑眉坏笑,“你那婆娘性子太野,合着是该好好管教一下。”

我笑了笑,纵身追去。

天是凉了。月华半泻,更漏余音悲切,入夜的风极是凛冽。

当吟声声嘶颤,黑森森的剑气如奔雷掣电,划空而去。见小王爷阖上眼眸,枯坐不动,季米剑眉稍稍拧紧,剑风及颈而止。一束白发于斯削断,丝丝飘落在地。

“为何不避?”冷眼相视,出声道。

“少侠剑快,避不及。”纵然季米及时收剑,过于阴寒的剑气也逼得倪珂轻咳出声,咯出一口血来。

“是避不及,还是……你根本动不了了?”

方要作答,绿眸忽而策向窗台。窸窣之声响于廊外,似有一片人影鬼鬼祟祟、探头探脑地向内张望。季米顺倪珂目光所指,扬手掣出一掌。五指曲似虎爪,逆收掌风——但见木窗猝尔大开,一个矩纹衣饰的童子啪一声摔进屋来。仰脸瞧得身前之人目寒如戟长剑在手,那童子大骇失色,忙要唤人。

“耄年,你自去了。”倪珂拭了拭唇边的血迹,微微一笑,“不过是久远未见的朋友互生了口角,不碍事的。”

这名唤耄年的童子初来乍到,莫说不识简森、季米,便是小王爷也极少有幸一见。咕噜从地上爬起,不禁大起胆来顾盼二人——一个是发白胜雪面似碧池红莲,一个是发浓似墨貌若料峭白梅,俱是瞧上一眼便能盗人精魂、摄人心魄的好样貌,一时竟也道不上来哪个更好看些,仅仅痴怔于门前。忽见季米抬袖一掣,那童子的脖颈倏地缠上了一线殷红,鲜血沥沥渗出。“若再隔窗偷觑,下一剑定要你身首异处。滚!”冷冷瞟过淡蓝眼眸,却已吓得他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跑跌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