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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树风流听无声(63)

翠木栉比,朱瓦鳞次,合着共绘一幅浓墨重彩,相看两不厌。马蹄落于湿腻莓苔,一步一方胜。同行远路,两个身影被斜日拉长,心底竟依依漫生了个念头:你我终究执手偕老,地久天荒。

偶有行人停眸相望于那牵马缓行的驼背老汉与那端坐马上的鹤发老妪——牵马人佝偻如扣钟,满面虬须,可一双佼眸竟似露洒花杈,倾醉人心。信手执缰,不见蹒跚,反倒步履恣意,吊儿郎当;马上人身姿纤长绰约,埋头于氅帽之下。依稀知其面若素纨,唇若朱涂,全然不具老妪之态。

风起无痕,花叶甫定,缕缕白发恰如匹练猎猎待飞。牵马人满嘴唱词俗痞得不堪一听,可音色却清亮绵亘,回韵悠长;而马上人微微勾起唇角,仿佛一注天光,霎然流泻人间。

“红楼绿柳,偷香在手。白马驮着个老太婆,结心蚌壳内,好珠独她有——”

作者有话要说:这里用“朕”不合适,但是这个(代表皇帝的)字最受认同(我的意思,你们懂的=。=)

不是倪珂用词出错,是作者的脑容量只有这个水平,大家谅解一下吧><。

第40章

我再见到的罗汜已经半死不活了——伏之于长凳,整个人似在血污里沐了一把。囚衣褴褛不整,曝出一身皮绽肉开的酣艳。若非陇西数月的垦种练出了钢筋铁骨,只怕早扛不住杖杀铁烙的酷刑,小命呜呼矣。

我递了锭银子给孙牢头,在他耳旁用一个确保倪珂听不见的音量道,“汜哥儿问斩在即,无论如何得找个婆娘来给罗家留下香火。”

孙牢头抬脸眨眼一个烂笑,替我打开牢门,便招呼着手下全都退了去。

“罗某与殿下并无深交,当不上殿下纡尊降贵前来一探。”罗汜知我前来,挣扎起身。朝我踉跄挪了几步,好比为酒所酣,好比朔风打头,可不是东倒西歪?我本想搭一把手,却被他狠狠撂开了。多日不见,身骨被牢饭喂得清削不少,一张脸倒被雕琢得更俊了——幸而用刑得当,没把嘴给打豁。

“我与你家兄长同一席面吃过酒、同一河溪摸过鱼,怎能说‘并无深交’呢?”我抄手胸前,倚墙一笑。

“家兄过世多年了,这份情罗某已然承不起。”汜哥儿的横眉冷对好似开葫芦作瓢,如此明目堂皇天公地道,你说我招谁惹谁?他瞪我未完,猛一侧眸才见我身后还有一人,便当场住在那里——倪珂免帽而立,正不咸不淡地看着他。

“王……王爷……卑职……卑职没有……”罗汜一阵脸红一阵脸白,皲裂的双唇颤得厉害,一眼不眨地牢牢看着身前之人,几番嗫嚅间走上了前,泪水竟已悄然夺眶。

我的印象里,小王爷极少动怒。便是打小拿扇子刮我手掌,最多也就虚张声势地攒眉瞪眼,唬不了我,倒常唬出自己一个笑来。然此时此地的倪珂,是真的动怒了。因为他面无表情地注视罗汜一晌,继而抬手挥向了他的脸。

以小王爷如今的身体状况也就掰蒜的劲儿,那个巴掌据我目测应该抡得不重。可汜哥儿还是不可遏止地堕下了泪,他半跪于地,将头埋进倪珂怀里。仿佛自百转千回的河汊间觅得漂流的方向,哭得几近失声,那些与委屈、懊丧、自责相关的情绪一泻无疑。嘴里低低自语,若非煞风景地念叨着“渴”,许那一声声的轻唤是——

珂……

倪珂的面色寡漠依然,他的手却没有推开怀中小子的意思,仅是慢慢落向罗汜的脑后心。那样子显得倪珂很有母性,很像当年他执着我的手将我从朝堂上带回玉王府,从此御我寒暑、免我冻馁、护我安康。

格窗外的高远之天,何时拉上了青油幕?早有月光筛洒而下。如同银丝爻错,金线纵横,使得倪珂的白发耀出一种洗尽铅尘的光芒,更助我一分中心如醉与患得患失。

如蛊似惑,不知何来。

觉得自己再与此二人多处一刻简直要被那光芒灼坏了眼睛,只得落笑而出。正碰上了孙牢头,听见牢房内隐隐传来了哭声,便要去瞧。他用非常纳闷的声音问我,“殿下,操个婆娘还能把自己操哭了?”

我强耐住满腔的笑意,按住孙牢头的脖子,凑到他耳边说,“改明儿带你去芣苡楼,那里新来的婆娘保准销魂得让你想哭。”

恐怕费铎收押罗汜时如何也料想不到会有这般奇效,倪珂甘愿以神机三营和兵马元帅之位抹去罗汜的谋反之罪。若以赌作比,小王爷这回可算赔了个家产罄尽,血本无归。我后来才知,早在同行探牢前,巧舌如簧的李相如便已说服了太子放人。官复原职的陇西郡守不罚反赏,用以赈济流民的二十万石军粮,正随同狄未德一行返回陇西;而与此同时,神机三营以整军为由,被尽数缴入太子麾下。

比之接踵而至的山崩地裂,这些大概不过是沧海一粟。

小王爷卧病数月,可府里人来人往依旧,尤以近些日子为甚。

“李夏姐姐哟,好姐姐哟!你既是王爷的贴心人儿,可容告知下官一声:王爷的病况究竟如何?是不是真如酒楼茶肆的流言蜚语所传,已经不久于世了?”年过不惑的礼部尚书蔡念同拉着李夏的纤手,压低了嗓音,“王爷病不得,万万病不得!王爷这一病可不亚于将我等追随之人置于砧板投入滚汤啊!”

“哪个是你姐姐?这般妄言乱语,你就不怕被剜去舌头?!”李夏睁圆了杏眼,张口就啐,几乎要传家将来撵打此人出门。可愁云染上了梨花面,看来也已心头存疑了。

“这些个蟫虫蛇鼠,怎生就不能容王爷清净一阵子呢?”待将前来请安探病的大小官吏一并撵尽,李夏回眸于李相如,“先生,王爷又不是铁打的身子,怎么就病不得了?”

“请安是假的,探病也是假的,只有这句‘病不得’是真的。他们忧心的并非王爷病重几何,他们忧心的是自己的荣华富贵与项上人头。”李相如对李夏微微一笑,“有些人生来就绁缧缠身,行、止、醉、醒,皆由不得己。”

天色乍晚,似一幅一丝不苟的工笔。正当我与半坼抚琴弄乐,玩笑嬉戏之时,无事尽生非的裴尚书又找上了门。

“当日你说‘引颈以待’,今日我便要你与我过招。大丈夫一诺既出,总不该食言。”

我想了想,似乎是这么说过,便不好狡赖了。把脚搁上桌子,借一个相当粗疏却舒坦的姿势枕着椅背躺下,以指腹点了点脖子,“我正‘引颈以待’呢。”

“这姓简的赖皮,颇擅絮话温软与人打诨,惹得这一楼莺燕都爱杀了他。当真是个祸害!”半坼罢琴不抚,转而对裴少颉侃侃一笑,“尚书大人只管动手,半坼先谢你一个‘为民除害’。”

“姐姐,我……”见我毫无与之动武的打算,裴少颉咬齿半晌,又道,“舒庄主任兵马元帅一职,依然长居跃马山庄,元帅之位形同虚设。此番出征樊凉,他再不肯俯就,打算归田挂印,并提议由其亲自甄选一个武艺出众的年轻将士继任其位。太子与王爷俱无异议。可舒庄主的武功出神入化,我怕是……”那小子支支吾吾,一声“敌他不过”吐得十分不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