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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树风流听无声(62)

“殿下的风采远甚潘安、卫玠,哪个女子见了不是不饮自醉?”狄未德心无芥蒂地纵声大笑,“人生至乐之事,不外乎佳人于左,妙友于右!未德今日当真快活!”

平心而论,姒娘是个丹青难画的美人。可从头至尾她那西子眉下的杨妃目,时而直来直往大刀阔斧,时而顾左盼右暗送秋波——幸亏我已将脸皮修炼至坚不可摧,才勉强不至被她望穿。潘安、卫玠仅够神交。我毋庸置疑是很帅的,但还没狂妄到以为自己是奥兰多?布鲁姆的地步——何况小女孩的审美品味鱼龙走马,精灵王子已经过时了。成为种马的潜质一应俱有,成为种马的意志却荡然全无。因此一并删除她灼灼来电的目光,复又视于狄未德,与他“哥俩好来抱坛吹”。

“小弟若再饮一杯,只怕要哭哭啼啼地让大哥见笑了。”失手碰翻桌上一只酒盏,摇摇晃晃站起身,“大哥,恕小弟失陪。”

狄未德再是爽朗一笑,“殿下千好百好,独酒量不好。若说举杯对饮的畅快,可远不比那位季姓的小兄弟。”他环顾左右,问道,“不知那小兄弟人在何处?”

只觉一股酒劲冲上了脑顶,如挨了谁一撅头,几乎当场跌倒——如今的我纵是瞅见麻雀出双入对,也觉双目发黑,心惊肉跳。半坼起身扶我,嗔道,你这身子又没好利索,这般牛饮宴乐,嫌黄泉不挤地府人少还是怎的?

“又是哪个可怜丫头送的?亏得青满夜里做戏、日里不休地替你绣了一只‘龙凤成双’。”临窗而坐,一堂风色尽拥我怀。半坼见我手里随意捻玩着一只娟巧的同心结,不由重染一脸愁容。将一只纹样精丽的杏红香囊交给了我,叹道,“那丫头自打与你有了肌肤之亲便魂不守舍,竟打算筹钱赎身,好随你远路天涯。”

“青满?是那个圆脸总着一身紫衫的?还是那个长脸一笑就月牙眼儿的?”

“是那个翠衣娇鬓的鹅蛋脸。你若无心,便莫误了人家……湘女那般……”半坼住了话,泪如凝脂,一阵哽咽。见我面露惆怅,反倒举帕拭泪,强作一笑,“我倒要问你,方才借醉脱身却是为何?你怎知那个姒娘来者不善?虽说眉眼轻挑举止浮浪,或许人家是真看上了你。”

“恰才狄大哥所言你可听见?”

“听是听见了,”为我烹了盏醒酒的浓茶,“却只听了个囫囵吞枣,懵懂不清。”

“一言蔽之,便是‘得道多助者天命所归’……有一八岁男童,偶从母亲处得来一册书卷。书中所记俱是些寡然无趣得要把人闷坏的治国济人之道。因是亡父噬笔啖墨之作,为尝其夙心,仅得耐着头皮强记于心。后来他怕此书引来肘腋之祸,待颠三倒四授于自家兄弟,便将其付之一炬,自此无人能见。”

“莫非……”

我笑着点了点头,“那个八岁男童,是我。”

“自个儿视那张龙椅为碓捣镬汤,倒鼓惑别人受刑。你呀——”纤纤玉指点了点我的鼻子,“当真不是东西!”我故作怒态,扯衣拉袖,作势要抱她上床。半坼半推半迎,咯咯笑道,“我以为你这赖皮,纵是见了神佛也不怕,没想到竟也惧那肘腋之祸。”

“蚁蚋尚知苟且偷生,当时我年纪虽小,却未缺筋少弦。既非佛陀能置红尘于度外,人之将死,总是怕的。”我虽不至于是个传说,然迷恋畸恋生死恋,拜托一概全免。笑了笑,又道,“这也是为何,无论怎生跋涉,哪怕身至塞外,时感一线遥遥相牵,奈何不得。”

“相似同席共器的嫡亲,又如隔山间水的陌路。”半坼轻声一叹,“你与小王爷这番藕断丝缠的缘债,许将至死方休。”

摇头一记苦笑,又垂目而视指间的同心结,便问,“你见未见过陆葵儿?”

“陆葵儿名扬秦淮,花半坼足不离京。正如冬梅夏荷,哪里见得?而今人家是高高在上的太子妃,便更见不得了……你问这作甚?”

“待这事儿平了,便要我偷天换日让那夏荷冬开,也定带你出城一游。”半坼似喜还愁地看了看我,随即将身子倾入我怀中,埋脸于我心口。“我倒真愿你一辈子都留在京里。”她的声音轻若柳絮,随风即散,“可我知道,谁也困你不得。”

“半坼,可还记得你我初见之时,你问我是否开心?”

“当时你并未作答。”

我笑了笑,只因当时并未遇上他。

“红楼绿柳,偷香在手。白马驮着个老太婆,好酒不让赊,夺饵花鲤口——”

一驼背老汉正牵着匹白马,一腔天马行空的小调,张口即来。坐于马上的人垂首不语,白缎斗篷的宽硕帽檐直掩去大半张脸,唯独缕缕练发垂落颊旁,隐约可见。

“冷不冷?你若觉着颠,我可以行得再慢些。”几日间京城鱼龙混杂,此时出游如何也得在心窍上多戳个窟窿眼儿——小王爷本就生得万中无一,而今红颜练丝,便更打眼了。我回过头对马上人极尽温柔地唤了一声,老太婆。

竟没抬脚揣我,单单摇了摇头,不置一言。可见这小子再自封于王府,病不见好,人倒要化为石头。好赖将他拐带出府,先挨恹恹一声“聚赌宿娼,国法不禁,家规不容”;再被王府之人以夏桀妹喜、殷纣妲己作比,言辞凿凿地谴责我巧颜媚主,唆使小王爷一连数月耽于酒色、不思进取。将这岔子事掐头去尾地打起了小报告,我的口吻听来近乎撒娇了。

“可是李相如?”身后人轻轻出声,“府里也只他胆敢如此胡言乱语。不过——谁是纣王,谁是妲己?”

“这,很重要吗?”

一本正经地“恩”了一声。于是我只得坦白从宽,“你是纣王,我是妲己。”

“酒,我从未沾过;色,你——”停了半晌,随即听得喟然一声长“唉”,已带清晰笑意。

“……臣妾有一言屯于胸怀,实难以启齿。”索性接杆上爬,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佛经尝曰:不怕念起,只怕觉迟。大王何不教告臣妾,此言何意?”

“爱妃若有雅兴,朕——”倪珂忽然打住了调笑。一字的调侃,一字的刑策,一字的桎梏。语声之中寒意方浓,“北冥有龟,甲担九鼎。状如缠肢套颈,重似负山戴岳。上怜其不幸,故卸其壳甲,释其重负,还其清净。你猜那巨龟后来如何?”见我久不出声,他又道,“你若想谈经论佛,恕我今日无心奉陪。”

我低头一笑,活该自己口哑舌秃,再不知如何置答。难得他愿随我同游,何必旧话重提,两败俱伤?

“待日薄西山,便去刑部大牢探他一探——”彼此静默良久,倪珂末了说,“既是你此行的用意,我自当应了。”

“倪珂啊,你这人……你这人真是……”我非叹非恼,非哭非笑。牵马慢行,咧开嗓子又唱:红楼绿柳——

真是让人看不得,道不得;悬肠不得,离忘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