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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树风流听无声(61)

当时罗汜与克郦安俱是入府不多久。两人均被日里那血光四溅的一幕骇得入睡不着,不约而同地前去求见小王爷——竟见那剜去一眼的仆从正枕于小王爷的绣罗榻上。倪珂也未抬眼瞧他们,继续埋头为那昏睡无觉的仆从诊伤换药。直见俩人分跪左右,久不置言,才略一笑道,“你们想问什么问便是了,杵在地上,怪凉的。”

罗汜咬了咬牙,以一种豁出性命的口吻道,“不问青红皂白,胡乱斩杀家奴,这与‘草菅人命’何异?!举头三尺神明在望,王爷吃斋礼佛却行径如此,天曹何容?!”倪珂一声轻笑,“你呢?”克郦安吱吱呜呜,吞吐半晌后说,我看那人贼眉鼠目,王爷何不去查一查,许是蓄意生非,前来讹诈。

“许是讹人,许又不是。这有什么关系?”倪珂抬脸取了一个药瓶,复又垂下头,额发缕缕遮上了他的眼睛。他缓缓道,“今日之后,再无人会因此般琐事寻上玉王府。”

“十二岁起始的每一旦暮,上罩网罟,下踏悬索,我再不准许自己差池一步。”房内的纸灯之光昏黄扑朔,半卷半舒,映向一张色白如玉的侧脸,出奇的美丽与……慈祥。罗汜愧于自己的言语贫乏,以这般言词加诸这个形容少年、神髓却近似耄耋的小王爷十分怪异而又十分妥帖。对罗汜的出言顶撞表现出足够的宽宏大量,倪珂温声细语同时又颜色寡然,“你们年纪尚小,我欣赏也希望你们秉有一颗持斋敬佛的宽仁之心。可我也要你们记得,免你们身首异处无所宿归者,不是佛,是我。”

罗汜言讫辞出,却被一声嘲谑似的话语叫驻了步子,“你不是说要护着我吗?怎么,现在改主意了?”倪珂想起当日身处山寨,手持一根木门闩拦于自己身前,口口声声要护自己的清白,一个文弱少年却满满一副要搏命的狠劲。最后拗不过弟弟的裤衩只得先下山去置办婚事的物件。当时他很恼,后来又觉哭笑不得,现在却只记得好笑的地方。无论是歪鼻斜眼的哥哥还是眉清目秀的弟弟,他们的真心实意都透着一本正经的傻气。但却,难能可贵。

罗汜无端地觉得当日那个不知身份一脸愠怒的海姑娘快乐些,而这个身居高位,待人严苛律己更甚的小王爷,仿佛茕身孤影于琼楼玉柱草木参差之间,竟叫人看着莫名心疼。

原来有些念头一旦萌生,便似扎根开花,斫也斫不下。白净瘦弱的少年单膝跪地,拳掌相击作礼道:“初衷不改,至死不渝。”

倪珂笑得皱起了眼眉,摇了摇头,让他退下了。

第39章

我临窗坐于半坼香闺,驻眸而望——京畿里难得又抽笋似的冒出不少乞丐,或与打桩一般伫立不动,或又似随风倒舵,飘走不定。遥遥见一个身材魁硕却旧衣烂衫的汉子向芣苡楼挪近,十足似一堵会动的水泥墙。我挑唇一笑,起身相迎:于此连宿几日,等得便是狄未德找上门。

只消认识罗汜的人都知道他干不出这么有balls的事情。聚众谋反,我看聚一班秀才咬文嚼字于情词艳藻还差不多!可由太子与左相同定的钦差于郡守府的库房里,竟搜查出几大只紫木箱笼,俱是刀罡满盈,剑光煞曜,鳞鳞然有森寒之气。皇令一出,不日便将那“昔日紫袍今日囚”押解进京。

狄未德对我说,他们本想半道上把罗汜劫走,岂料竟撞上一群武艺高强的死士前来杀人灭口。这场劫囚行动最后演变成非常荒诞的劫囚者和公差联手拒敌。刺客落跑时同落下了玉王府的腰牌,似一盆污水当空泼下——他们皆认定了是小王爷怕受秧连,故而断腕自保。

那些粗铜烂铁,二两银子(还不带还价),便能叫蜗居街尾的赵铁匠给你整出一打——这显然不能证明就是小王爷派人干的。但是,罗汜信了。他在囚车里冲狄未德一行喊了一声:既然如此,除却一死相谢,无以回报王爷的栽培之恩。神色惨惨切切,全然一副“生无可恋”的味道。

“罗大人是个好官,也是个好人。他给了我们这些叫花子一个容身之处。”傲骨铮铮的汉子长长一声叹息,“未德聚众于此,便是想问一声殿下:能否故技重施?迫使太子放人?”

“好”这个标准很难定义。如果和“槑”同义,那么很显然,罗汜赢了。许是心灰意冷,罗汜一入刑部便伏罪画押,堂审中从头至尾不置一言,堂审后又拒进水米绝食待毙。这些明显因不信任而产生的“找死”行为,无疑大大伤害了小王爷的自尊心。费铎几次三番相邀倪珂前去听审,可他一概称病辞谢。罗汜伏罪后太子仍乐此不疲的一审再审,其心已然若揭。探牢而归的李夏抱着必死之心,擅入了王府的禅堂。她花容饮泣,伏地长叩:求王爷念在二哥两年来一刻不怠的敬慕忠心上,便救他一救罢!

无论李夏如何花零雨落地跪地央求,如何将罗汜被动用大刑后皮开肉绽的惨状描绘得栩栩如生,闭目跪香于烛案前的小王爷,他的脸隐现于一片缭缭冉冉的白雾香灰,恍然似幻,却始终薄凉若洗。待熏炉内的香火焚烧将尽,倪珂拈起一支未燃的香炷,置于残香上慢慢引燃。他漫不经心地说,既然罗大人一心求死,何不就遂了他的愿呢?

复又阖眼,归于閴尔无声。

“大战在即,重重关卡。大哥这一行当已明白,朝廷如何也不会如那饥年一般,纵容万众乞丐围堵京城。何况,参罗大人的折子说得便是‘结一众乞者流匪,图谋不轨’,大哥此番聚众而来,岂非不打自招。”共襄盛举确凿很有派头,可惜派头过后,就要砍头了。

“太子薄言寡信,王爷冷性无情,二者皆不为圣主明君。”狄未德豪饮一盅,竟开始和我侃侃而谈治国之道,“……夫天下之治,道之于君,不亦春生秋杀乎。蠢动蜎飞之民,奔趋于灯火;琴思歌颦之士,游弋于太真……”

“这话,可不像是大哥说的。”我摸了摸鼻子,笑道,“小弟斗胆一问,此言师出何方?”

“都是姒娘教的。”狄未德挠头一笑,没有拙荆、贱内地与我客套。述完“未德已经娶妻”便扬声唤她与我相见。

狄未德说,姒娘的身份是个酒家女,只因不肯卖笑示人,几乎被店主打死。他一眼见她,便恨不能断骨结出个金钟罩、扒皮织成件铁布衫,以求守着她、护着她、保着她。我听出一个笑来:嚯,这爱情可够要人命的!

那个名唤“姒娘”的女人袅娜入门,手托一盏酒盅与我见礼。岂料刚至身前,步履一滑,便似栽葱一般冲我而来——出于绅士本能,伸手扶了她一把。动作拿捏得精准到位,既避免了她脸着地的尴尬,也避免了她一头扎进我的怀里,招致呼啸而至倾盆而下的酸风醋雨。

“姒娘见过殿下。”她缓缓起身,笑靥盈盈,“姒娘与殿下,似乎哪里见过?”

“通常说来,如嫂夫人这般国色倾城的女人,在下定然过目不忘——是故今日当是你我头一回相见。”我盖棺定论一笑置之,“这酒过于性烈,想必嫂夫人闻之即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