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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树风流听无声(64)

“然后?”

“纵观此长安城,倘若有人功夫不下剑神,我看也只有你这前朝太子。若能让我学得一招半式……”说话声已近虫蚋嗡鸣,细不可闻了。

“你既知道舒庄主别号‘剑神’,还执意以剑相拼,岂非以己之短,克彼之长?”我垂目一笑,随手捡起桌上个苹果,在衣服上擦了擦,塞进嘴里。其实他也应当心知肚明,兵权只消太子探囊一取,所谓校场选帅不过是走过场,何必较真输赢?

“赢便要赢得堂堂正正,否则身为武将之首,何以服众?裴某亦有自知之明,虽无济世利民之想,却有统军治将之才——正如不驯烈马,陷于官场荆棘宦海泥泞,尚不若家驹土骡。”裴少颉微微拧起了少年眉,正色道,“劈疆拓土也好,戍戎守边也罢,裴某绝无二话!”

“你方才所言,只有这句,最为中听。”我伸手摸了他的脸一把,转眼足踏清风,跃至院内。以足尖挑起地上一支一剑长短的枝杈握于手内,冲紧随身后的裴少颉挑眉一笑,“小师弟,请了。”

“莫再叫我师弟,也莫小瞧于我!”裴少颉一声轻喝,便已削出长剑。剑风所及,浑如由寒光织就的笼罩。尚未反应,一条银蛇已崎岖而至,直取膻中。我并非用剑之人,只得借花献佛,与之比划。“这是季米惯用的剑招?”裴少颉慧眼识珠,马上认出了我使的剑招从何而来。季米所学的剑法走得是极为阴柔奇诡的路子,只攻不守,不留退路——敌不如己,必是疾剑封喉,绝不容情;敌强过己,便招招都似要与人同归于尽。我与他对剑之时,没少取笑他的剑法华而不实,只图卖帅。

一招“白鹭一行飞”,化万点剑光为一注剑气,由下自上挑入,将自身破绽全然曝露,手中剑却直削对方顶阳骨。一招“咫尺人孤另”,勾手驾住对方一臂,背身之际反手持剑,打自己胫骨处斜入身后人脖颈,恰似飞蛾擦火而过,不容毫巅错失。

倾注内力的枝杈,与七窍玄铁剑相击相撞,亦溅出星星火花,奏响萧萧木叶。裴少颉倒也输得坦然,打眼看我,面色微微惊异至怔。“这剑法便能胜过剑神?”

“我想不能。”

“……那你为何还将它传授于我?”

“因为它……比较好看。”我笑了笑,刚将架上裴少颉颈端的枝杈挪开,忽感万弯齐发直穿我心。不过风驰电掣一刹,便已叫我淌下冷汗,背脊湿透。仰头靠于墙上,深深喘几口气,好容自己缓一缓。

“怎么?你……你身中之毒还未尽去吗?”

“只消不与人动手,便无大碍。”见那小子双目炯然有光,似有内疚之感一晃而逝。我便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意思是揍只菜鸟还是丈倍于尺般绰然有余。

“简某愿大人马到成功,一举夺魁。”待我缓过魂来,转身欲行。身后的裴少颉突然出声,“我见到季米了”。

“他让我代转一言。他说,‘早日相见也好,我不怪你。’”

稍停了停,便径自前行。竟忘了要道一声谢。

风。校场。点将台。

文武云集,点将台下万名军士整装待发。

“怎么?王爷又称病罢朝了?”太子费铎头一回奉天承运,坐上了高台正中央的龙椅。如此堂而皇之的大胆之举惹得左右众臣喁喁不休。蛟眉虎目之间,他以无比晴灿的笑容和无比倨傲的目光一同划过我的脸,最后落定一个空空的座椅。十余名被甲枕戈的御林军同时出列,费铎对他们笑道,这将是个足以载入史书的日子,你们去把小王爷请来吧。

小王爷觐见。觐见。见。

梅公公一声尖厉的长嘶响起,紧闭的朱漆大门轰然打开。

白裘红氅,白发红颜,极尽绰约之姿。若非眼瞳如翡,眉睫若炭,进得门来的人除却火赤芷素,竟无它色。倪珂在文武百官的瞠目结舌中行至费铎身前,单膝跪地给他行了臣下之礼,显得温和而谦恭。他说,请殿下恕下臣迟来之罪。清削骨立的身形与一头与脸极不相匹的练丝,无不在对数月未曾见他一面的百官诉说,小王爷的确是个行将就木之人了。

“王爷为江山社稷操劳至疾,当得上是万民之楷模。小王有意赐封王爷为亲王。不知王爷意下如何?”

“家父尚在人世,沿袭其位只怕不妥。”

“欸,玉王是玉王。”费铎展齿一笑,面上的讥讪之意已敷设明显。“虎父无犬子,王爷早当受封了!依小王之见,莫不如就封个‘脔’王。何如?”此言一出,浑似一个晴日惊雷,逼得满堂沸仄,举座皆惊。太子费铎七岁时已对这段未经证实的宫闱丑闻阐达了自己的看法。折下一枝柳条狠狠抽打了几个搬弄是非的宫人,不许你们再提太后!他面露鄙夷之色地骂道,她算甚么太后?她不过是个春心荡漾的老淫妇!

“鸾翔凤集,鸾台兰渚”,面若傅粉的小王爷,神色似一泓无波的静水,唇角微微挑出一个全然与己无关的淡漠笑容,“确是好字。”

费铎的咄咄逼人与倪珂的步步退让叫人恐患重重,我看见礼部尚书蔡念同与身侧的户部侍郎窃窃私语。而曾经有恃无恐的玉王党人此时如站火炭,个个摇头不迭,叹息不止:那个生杀予夺一念间的阴司修罗,而今分明已成水月观音。

如果小王爷真的病笃不治,能寄望雄心勃勃的太子网开一面免自己一死吗?

费铎放声大笑。

傲立于点将台中央的舒庄主,长脸枭目,座鼻薄唇,一如战神天降,凛凛不可一世。原本迤逦而行的风,随其飘忽无形的动作,竟化为笔飞墨溅的狂草,挟卷得众人无法开眼。绵厚剑气护其于中心,如霏雨罩长空、长虹贯青嶂,全不给对手半点可乘之机。遑论沙场猛将还是御林军士,均十招之内便落败而归。唯独裴少颉,以一招“咫尺人孤另”在剑神颈间擦出一道血痕,但终究还是不敌。我观战片刻便了然大悟:季米当年被其一掌震得半死,敢情也不算失了多大的面子。

太子侧目瞟向安坐不动的小王爷,看似他正怀疑这是倪珂不肯移交兵权的推诿之策。待无人再敢踏入点将台,费铎拿起虎头兵符,朗声道,“沙场出征,并非持兵斗狠。有勇无谋,亦非为将之道。何况,舒庄主被武林人士尊为‘剑神’,自是武艺冠绝天下,非凡人可及。此般选帅,只为比出一个武艺卓绝而又善谋善兵之人。”说罢,便要将兵符授予裴少颉。

“倒也并非无人可及。”一直傲视群雄沉默无言的舒庄主突然面朝我所坐的方向,深作一揖道,“殿下何不下场赐教?”

待费铎的目光寻上我,已是满面惊惶了。他蹙眉道,“皇兄并非从戎之人。”

“太子此言未免偏颇。”由始至终隔岸观火于校场点帅的小王爷,终于出声一言,“裴尚书亦不是。”

棒喝当头,我霎时明白了季米所言何意。摸了摸鼻子,笑了。“无论此役胜负如何,但请大哥替小弟留一壶棣萼梅花。”话音未毕,两耳生风,目下垂阳。我已稳稳落于点将台的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