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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树风流听无声(49)

“宋相秦桧,应时顺天择高而栖,纳贡称臣于敌金;李氏之鸩,不投新主不易其心,绝食哀鸣以告归。”院内的红花洋槐挨不过秋寒,落英缤纷,枝头已剩不下一抹艳色。倪珂指白如玉,信手拈玩落于掌心的红絮,不浓不淡沁着一笑,“左相口悬忠义,权倾两朝;齐名先贤,不若拙禽。能人所不能、忍人所不忍,当是倪珂配不上才是。”

“老夫在朝为官四十余载,进得皇宫内院亦如入无人之境。便是费帝,也毕恭毕敬尊我一声‘阁老’。”郝阁老猛一声喝叱:“黄毛竖孺狂妄无知,竟敢出言辱于老夫?!”若他脑袋是个灶,此刻就能立马冒出烟来。好小子,骂人也骈散结合折曲九弯,我暗暗一笑:其实还是“一砖撂倒”简而实用。

“小婿倒有个不情之请。”倪珂不顺水接话,仅是轻轻笑道,“故友居于王府多有不便,我想问岳丈借一间相府内室,不知可否?”

“相府并非驿馆,岂容闲杂人等说来便来?!王爷此言,当真笑话!”

“可此人身份特殊,小婿思来想去,唯有托付给岳丈方能安心。”倪珂轻咳一声,扬声对我道,“虽说时隔多年江山已改,可这六尺之孤与昔日臣父,也该见上一见了。”

郝阁老浑身打颤,颤颤巍巍伸出手来抚摸我的脸颊——我稍倾下身子,好叫他摸得爽些。他边摸边叽歪,“老臣万没有想到,有生之年竟还能再见殿下一面!老臣一直以为……以为殿下……”言未毕,竟已扑倒在地。恸哭号啕,口中念念有词:“老臣权时苟从,屈身事贼,愧对先皇!”

果不其然。我与倪珂彼此对望一眼,都竭力忍着不笑出声来。

见老头哭得险些背过气去,倪珂以几声清咳掩尽眼底的笑意,说道,“岳丈以为殿下两年前遭我毒手,已不在人世了,对吗?”

郝阁老听此一言,转过身来,涕泪涟涟地对着倪珂叩了几叩:“老夫叩谢王爷大恩,若非王爷保得殿下周全,护得先皇唯一骨血,老夫纵死亦无颜面再见先皇!幸得列祖列宗圣灵庇佑,而我简氏王朝后继有人,匡复有望啊!”

他这一说让我再难笑出,心头只道不妙:荒腔走板,话不对味了。

“岳丈毋须如此。殿下安然无恙,实乃皇祚天授,吉人天相。”倪珂单膝点地,伸手去扶郝阁老。几番推让,翁婿情谊显然大进。闲话家常不多时,他单刀直入,挑话题于漠北兵乱:“太子长存武功之心,举兵出塞,已成定局。只不过,漠北虽不比我朝地大物博,然兵骁民勇,地利人和,可谓一可击十;而我倾兵压境,千里运粮;劳师动众,恐失民心。此消彼长,犹似狡兔殊死也能搏鹰,胜负确是难料。太子与我素有龃龉,只怕未肯兼听一言。因此小婿想烦请岳丈代为进谏:此番出征虽不可因噎废食,也不可不未雨绸缪。”

郝阁老头点不迭,凝眉思索道:“若此时有一张漠北地图,你我三人倒可好好探究一番。”

倪珂似乎早已了然于胸,正了正石桌上的棋盘,微微展了个笑,“我已将地图备好多时,只待岳丈一鉴。”

“老夫眼拙,不知这……”

“现在呢?”倪珂指划棋盘,稍动几子,我再仔细落目端详,竟发现方才我们对弈的棋局近看黑白交错互成犬牙,远看却是赫然一幅我朝边境与漠北诸国交界的地图,简而不陋。他看似颇知我心中所想,只道,你心不在焉,自然看不出来。

郝阁老俯身来看,已是啧啧称奇。

“樊凉雄踞漠北,蛰居天险,陡不可上。难攻易守亦可屯粮。然其间有一狭仄小道,名曰‘鬼岭’,面阔可通一人一骑,”指点上一片黑子间徒留一线的几枚白子,倪珂玉面含笑,朱唇轻启。棋上谈兵,胜似临阵对敌,从容不迫间决胜千里。“假天子之名休书于樊凉左右,或许之重金,或交以姻亲,捭阖周旋。布数十万大军佯攻敌前,置一支轻甲骑兵借道‘鬼岭’,日夜奔袭,断取敌后。待时樊凉已为瓮中之鳖,困陷于地网天罗,插翅难飞。而我军以其为据,前后相应,挥师北进,成就王业指日可待。”

“自古英雄多年少!王爷此言无异于打蛇七寸、扼敌咽喉,竟远胜那久经戎行的沙场老将!”

“两兵相接,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筹措军粮一事,还须劳请岳丈费心。”一张半侧着的脸,像敷了一层淡淡的胭脂,一种难以描述的诡丽笑容绽在唇边,“小婿愿解囊黄金五十万两,用以犒赏三军。”

怕是芣苡楼内的红娘湘女都晓得,在朝堂上与费铎针锋相对力阻出兵的人,也是他。

由小自大,此人的叵测与日俱增。

郝阁老又连连夸赞了自己的乘龙快婿——再多得一声下巴就要脱臼。见我半晌无话,转而对我躬身行礼道:“老臣看殿下兀自皱眉,久不置言,不知有何见教?”

倪珂轻轻瞟过翡翠眸子看了看我,似是虑我一言偾事,先我一步作答,“殿下师承少林,超凡入圣素有佛心,自然见不得兵戈扰攘之时民坠涂炭。”

“见教不敢当,超凡入圣更谈不上。倒是王爷处处远虑深谋,事事料于人先……”我敛了敛凝重的面色回望倪珂,强作一笑道,“简某五体投地,无话可说。”

无话可说缘于“不可说”。这些日子我总会梦见我与季米一年前纵马于大漠的情景。大漠地广人稀,时常纵马千里不见人烟,唯见一半乱石戈壁,一半如火艳霞。牧民几簇,商肆几家。不止有丝绸香茗、瓷活铜器,也有膻热带血的羊皮和削铁如泥的宝刀。

我与季米兴之所致,便会对剑切磋。难耐技痒之时,难免就要手把手地教他一教——自然也是借指点之名,行揩油之实。

并剑相近,他一张脸无甚喜色,冷冷一声,“我想问你,每回你我比剑,你到底尽力几分?”

“我若说十分,你定不信;我若说一分,你又要恼。少侠非要‘好肉里找疮’无事觅有,叫人如何回答?”我劈手夺了他的剑,又紧紧揽住他的腰——偶尔会挨几下肘击,well,那是一种生活情趣——于身后俯向他耳边轻轻笑谑,“人皆言‘女儿家的心事难猜’,我看便是了。”

“……当吟嗜血,你小心了!”

剑破长空,白雁秋风。

季米说他的师父于他尚在襁褓之时,便已将八个字送他作了一生的箴言:报仇雪恨,名扬天下。

“报仇雪恨……当年我尚未出生,而今也早已忘了……至于‘名扬天下’,我不稀罕。”

那个地方见沙见雁不见鱼,无花无柳自春光。斜阳酣醉,似飞虹暴下,一泻千里;皎月当头,若琅玕无暇,抬手可得。季米十五岁之前,它与他休戚相关密不可分;十五岁之后,它便成了一颗扎根骨骼汲取血液的砂痣,缚一线“思念”其上,与他融为一体。而我,也从未对它生出荒凉之感,只觉它叫人不羡鸳鸯不羡仙,但羡那石壁黄沙野游鸢,颉颃翱翔自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