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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树风流听无声(48)

“历朝历代,从来都是东南富庶,西北苦寒。你若仅想让汜哥儿远离京畿是非,也不必调他去陇西。”

“他正是璞玉待琢的大好年纪,吃些苦、历练些时日未尝不好。”

“假使有朝一日陇西如你所说田屯万顷、民不拾遗,你真的让他回来?”见倪珂敛色垂目,不言而喻,我不免叹了口气,“你让他怀抱一腔期望空等数年,未免太过狠心。”

“人生漫漫诸多舛讹,有时怀中抱的便只是一杯救薪的水,也该知足于心了。”倪珂并不渴于求胜,每落一子似乎都在迫我入瓮,“小时候的事你记得多少?”

“我一直记得我在宫中度过的一个上元节,我母亲奉召入宫。”我不曾接话,听他轻轻自言,“太后问我认不认得这个伏地撒泼的女人。我说这个女人是我的母亲。太后又问,良辰佳节,她这哭哭啼啼的叫人恼得很,该不该罚。我说用烙马掌的粗钉钉起她的嘴巴,用御马的绳缰狠狠抽打她的脸面,她便不敢再惹太后生气。太后一边说‘大长公主贵为金枝玉叶,怎可受此轻贱的刑罚’一边又哈哈大笑。想来也是自打那日回府之后,她便一病不起了。”

那段往事和宫里每一个未被验证的传闻一样,我也听过。那个上元节我正七岁,太后宴请城中所有的王公贵戚入宫赏灯。日夜思念儿子的玉王妃,见到偎在太后身旁的倪珂,突然失控地跪地哭喊,将粉面玉额扣得血肉模糊:求皇太后开恩,放我们母子回家团聚吧!

老太后用松枝般的手反复摩挲着少年单薄的后背,老妇人脸上的厚重粉黛掩不住她几近棺木的垂死之气。她越是年迈枯朽便越是耽于年轻美丽的东西,她深信这个诡谲而美丽的少年的精血能够逆天而上,换得自己腐木回春。据说老太后本想赐给我的姑母一口薄棺,但也许是她对轻贱前朝遗氏有着近似本能的快意,也许是赖于少年的回答已经让她心满意足,直到最后她也未惩治这个不识抬举的前朝公主。而我的姑母似乎对入宫后判若两人的儿子感到前所未有的心悸与绝望——一贯仪态万千的大长公主当场止住了啼哭,披头散发神色木然,如一具待殓的尸首,被几个宦官一路拖出朱雀门,弃在了街上。

“后来我从一个妄想为你请太医的小太监口中得知,你就住在那个一海之隔的废宫里。我本想偷偷去看你,可是转念又想,莫不如就以‘相见’作一个念想,也好捱过这皇宫大院内每一场相似的日升日落。那小太监说你时常面海而坐,自言自语自喜自笑,念念有词什么‘青史几摞从鸨母,七年一觉老钓翁’。哪有一个年方七岁的亡国太子,将江山比作鸨母,将自己比作钓翁的?一念间我已笃信在心,你定是个像刀鞘一样的人,能敛住所有百经砥砺的污浊与锋芒——而我,正需要一柄鞘。”

谁来规正一下他们的三观:亡国的皇帝、太子就甭再捣鼓那些伤春悲秋的秾词艳赋了!既容易横生枝节,也叫听的人牙磕巴胃反酸。不过当时随性所作的句子我早记不真切,倒是那个小太监音容笑貌犹在眼前——他是宫里除了费铎外,唯一愿意与我说话的人,却也因此被人活活打死了。

我简单动了动嘴角,以示一笑,实则无地自容地想哭:我这样的混蛋该用土铳枪毙!

我终是弃他而去。

“我不会承认还未见你之时就已喜欢上了你,但确是自那刻起便对你念念不忘。”倪珂笑出一色晴好,落下一子道,“无论如何,谢谢你回了来。”

第31章

棋尚过半,便有下人来报:郝阁老和郝老夫人要来府内探望女儿。

宽额方腮的郝玉菡,穿一身精工细绢的花钗礼衣(她大概没有见过火鸡),脸蛋抹得锭青奼紫厚而不匀,像在脖子上顶了一个脱了瓷的面盆。蹉着碎步到我们身前,一股浓艳的麝香气味也随之翩翩降临,熏得人要得鼻窦炎。听她小心翼翼咿咿唔唔:“王爷,妾身去了。不知这般打扮,可还规整?”

颇似“问郎花好侬颜好”的打情骂俏。王妃郝玉菡此时正努力摆正她那天生有些歪斜的五官,就像个砸碎花瓶的孩子在等待大人的惩罚:眼眶噙泪,低头摆弄衣角——若她手里有得一方帕子,她定要把它绞烂;若她手里有得一柄铁棍,她也要把它绞烂。

世人对小王爷的评价除了“国色天香,笑倾天下”,也有什么“能休尘镜为真镜,末了僧家是俗家”。对此,水准更高的说法是——滚远点,老子打坐呢!自打郝玉菡进府,倪珂几乎再不曾挑灯于书案,归房就寝按部就班,许是怕新妇独守空房会生出被冷落的心。

无论何人来看,王爷王妃的相敬如宾已堪典范,但无论何人也都心知肚明:这桩皇后(也就是我娘)懿旨亲赐的亲事,小王爷显然被缺了秤。

倪珂微微眯起眼眸,眉头也有些打紧——尽管他的唇边还是流着一丝很好看很温和的笑容。“艳了些。”他说,“当然,只要夫人喜欢,也并非看不得。”

回答得太过工整客气,简直像在寒暄。以至于我完全想象不出眼前二人会如寻常夫妻那般“执手对镜、描眉贴花”,并且这与是否“佳偶天成”全然无关。

郝玉菡羞羞怯怯地转身去了,拖裙盛冠压得矮小的她一步一晃,几乎抬不起头来。我慢慢对这个女人生出些许同情之心:看得出她正竭尽所能想要取悦自己的夫君,即使用了一种最难奏效最为笨拙的方式。

“王爷,郝阁老于外庭求见。”又一个下人来报。

倪珂似是完全没有听见,只是平静看我,待我落棋。

“王爷,郝阁老他……”

“棋还未完,先晾他一晾。”他抬眼一笑,对我说,“简森,我的宅子真有这么不堪么?”

“这话从何而来?”

“你回府不过数日便时时想着要走,而郝家人亦是争先恐后来讨一纸休书,岂不正是在说,这玉王府藏污纳垢,难堪一住么。”

“你知道他所来为何?”我略吃一惊。这年代的女子未嫁从父既嫁从夫,活得比较憋屈,可做不到“好聚好散,再嫁不难”。

倪珂淡淡点了点头,“我还知道,他会先瞠目叱舌大骂于我,再伏地长哭感念先皇,最后三跪九叩谢我大恩。”

见我一脸存疑的不信,他又笑了笑说,“你若不信,先匿于假山之后。待我唤你出来,自见分晓。”

郝阁老年过七旬,面容清癯,青衫便服下的身形干瘦似一捆柴。虽一脸泥黄满头花白,不愧是朝中首辅,“气质”二字明明白白端在那里。

“方才故友作陪,言谈甚欢,一时竟忘了今日岳丈将登门造访。”倪珂屈身赔礼道,“还请岳丈海量包涵。”

“内子老不堪用,稀里糊涂间竟不自掂量允诺了娘娘的赐婚。王爷龙凤之姿旷世之杰,郝氏一门不敢高攀。望王爷高抬贵手赐一纸休书,老夫自当携女而去,感激涕零。”郝阁老开门见山,虽字字句句皆是奉迎,但形容神色里对倪珂的鄙薄不屑却是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