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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生石(106)+番外

我对着手里梳子上的发丝愣了愣

“你不开口……”穆炎吃痛,仰起颈子,“便是恼了。”

这是什么逻辑!

挑了那根断齿出来,丢去一边,却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穆炎起身,带起一大泼水花,倾身过来,右手扶上我肩,急急一个吻,眼看便是要不管不顾的架势。

我撑住穆炎的胸膛,想不明白他何时学了这招。掌下的皮肤有着温湿的触感,微微发烫,的确是大好的活人所有,于是先自泄了几分郁气。盯着他眼睛看了会,又忍不住移了眼去看他左肩臂,素白净布正被黝黑的皮肤衬得份外刺目,散发着浓重的药泥气息。怔愣一会,到底低头叹了口气,按他坐回去。恼又如何,不恼又如何,难不成还丢下他泡在水里不成。

“让先生伺候用浴的,穆大人,你可是天下第一。”

“……”

“没下次。”

“好。”

“好你个鬼!上回如何应的?!”

“……”

不日,大军合围茳城。打开这座城,尉国再无屏障。

如水般漆黑铁甲将城池围得滴水不漏,城墙之上尉军校卒不掩风沙倦怠,却又不敢有丝毫松懈。

东北方尉国精壮兵卒竭力杀来,领头正是亲自运粮而返的沣垸君。城中军粮泰半毁在暗子一把大火之中,城周早已肃野,他身为守城将军,亲操长刀,带队趁夜突围运粮这茳城之内,也只有他,能让胥将军高抬贵手,放出围去。却没有人,能再杀得进来。旗令鼓声随胥将军号令而更,绞向粮车。昨夜刚刚有雨,火攻不易。那沣垸君将粮车布成依凭,以做死守,城门上飞蝗如雨,出城接应的兵卒一路溅血,只是到底无法冲杀汇合。

一员仲校请命,提枪冲向沣垸君。这般虽是趁之力疲惫,可谓胜之不武……

管它呢,战局已定。

“先生。”

“胥老将军?”

“远卒伐城,久攻不下,背腹受敌,均是大忌。”

我迎视老将军湛亮的眼,微微一笑,“但围不拔,以逸待劳,觅时而击,倒也使得。”远攻不下,累在粮草。背腹受敌,损在军力。晟军兵卒并非十倍于敌,就是粮草还算充沛,剑甲也还精锐,如此一来,劣势不见。胥老将军擅稳,往年难免手脚困顿,如今既少后顾之忧,便真正是取尉的不二之帅。战争,比拼消耗向来是重头戏。亚历山大在雨林受挫,二战德军挫于苏联,都是没有必要物资导致的后果。先烧粮,后困围,欲擒故纵,以逸待劳,时至今日,即使那沣垸君麾下死志不降,这场硬战,因了胥将军的周全考量,大晟的损伤,早已大大少于登墙攻城。至于援军,范将军范某人亲布了埋伏,正天天发愁,怕他们不来。

这晚自有庆功宴。大堆的篝火,大块的好肉,倒是酒,因易误事,供得不多。由于尚有军务在身,众校尉无人敢畅醉,酒过三巡,尽了些兴,趴了三五个浅底的,老将军便散了席。

刚刚回营帐不一会,尚未和穆炎说几句话,却有习雷禀事而入

“先生,唐将军的信。”

“等等。”往日唐柱来信向来穆炎独有一份,如今却是单单给我,胸口有什么一抽,耳边听得一阵自己的脉搏声,预感不善,我阻了习雷话头,伸手道,“给我。”

习雷瞄了眼穆炎,小心递过,而后无声无息退去了帐外。

穆炎握剑立在一旁,直直盯着我手里的薄薄信封,盯着上头的火漆。

我抽了信纸,扫过一遍,放到案上,斟酌一番,慢慢开口,“穆炎,唐将军与你私交如何?”

“甚好

“他若有心愿未了,你可愿助他

“自然。”穆炎答得痛快,眉头却不由自主锁到一处,“……未了?”

我过去拥了穆炎,抱紧他,“当年齐珉公主生身父母草草下葬,为安故人,唐将军亲往移骨。”

“而后?”手臂间的腰背开始僵直。

“不幸遇伏,力战而脱。重伤不治,次日身亡。”

唐柱令副官携故人遗骸,送他杀破重围,回营报信,带兵来援。信笺正是唐柱副官口授,可谓字字泣血,我怎么能让穆炎现在亲眼去读。齐珉公主惦念生身父母不假,英雄为了美人护白骨,这是何等惨烈的战事,与我看来,也,何等?????

——不应不该,不必不能!

“所托何事?”

“节哀,自珍重。”

穆炎拥紧我,帐中一时默然。我小心捧了穆炎的脸,慢慢吻他。无关情欲,只是安抚慰藉。

豆灯晃悠悠燃着,渐渐昏暗不明,却是油尽了。一阵风从帐门隙间穿入,那灯火最后亮了亮,“噗”一声微响,灭去。

穆炎原本也只是轻吻,到此时,忽然间开始猛烈,不会会便已经灼热

他既肯泄出情绪,我心里便稍安,于是抛开有的没的,陪他一同颠乱疯狂。

骠骑营久经沙场,折了主将,并非便是一盘散沙。哀兵而起,身为前锋,尤为悍勇。不出一月,大晟的铁蹄踏破鄂国都城,主君也算是雪耻旧年,大喜之下,少不了犒赏三军。

茳城城墙刚刚修缮一新,城楼前。胥老将军斟了一排酒,一杯祭天,一杯祭地,一杯请过故人魂魄,而后自取一杯。

我也跟着取了一杯,刚刚浅浅沾唇,不知是非错觉,热烫的酒液竟然有久违的苦呛。一点点咽下喉去,指尖依旧发凉。

城门大路上,两边黑铁伫立,盔上束束红缨迎风,明明三步一人,五步一岗,满眼皆是铁甲长剑,远远近近,此时却竟只有长掠而过的风,带起的呼啸和猎猎。极目之处,一骑快马扬尘而来,骑者全副甲盔,风尘不掩染血的墨色,唯独头上一扎醒目的白。那人在城门翻身下马,急急跑上城楼,一手顶盔,冲帅旗拜倒在地,却是哽咽不成语。

杯中酒早已凉透,胥老将军一干而净,重重掷杯,转身下城相迎。

一干校尉随在老将军身后,无人说话,只有铠甲摩擦的金属声。那叩在一旁的仲尉不知被谁搀到一边,或是得了默许,痛哭出声。

那人于穆炎如兄弟师长,于我又何曾交恶,不过碍着些顾虑,交深言浅而已。去年冬末,白梅美人,到如今,只余马革裹尸。

习云立在上风口,陪我留在原处。我遥遥望向那地平线上隐隐约约的白幅将旗。天际蔚蓝,快风卷起薄薄尘埃,长队无尽,裹在冰冷的全副武装下,行于大晟的新版图上,那些人那些马,皆是冠如雪。

胸口终是大痛

一百三十二

眨眼两年。

和穆炎,还是聚少离多。好在借职责之便,书信消息倒不曾间断。

少君去了旧鄂之地,趁梯田之利,大施德政,广收民心。主君欠安,长居新都为上。我一直不曾回城。军中虽苦寒了些,其实无妨。那旧城里并无什么愉快的记忆,至于观览新城,更是不必。故而,我宁愿长年在中帐之下,虽难免在来往公文表奏上多花些心思,其他却也不难。间或偷得浮生半日的闲暇,便找本野闻杂录来读。

今日又是清明,照例烧些碎散银票,却不敢率性外出,只怕万一徒增麻烦,只是在住地后院焚香。

宣纶宣纶……不日我等便将兵临镀城,不知你还认得不认得?

唐柱唐柱……无它,务必保佑穆炎平安。

至于老侧……

我撇撇嘴,就近揪几根青草扔进火堆。它们在炙热的气流里散发着清香的水汽,迅速变黄,成灰。

“先生。”

“何事?”不知不觉夕阳近暮,也难怪习风不拦着习雷出声打搅了

“先生,前面有客人。”习雷憨然一乐,“是故人,范将军特意请来的。”

故人?

厅子里简简单单几对木椅,下首坐着一位年逾五十的大夫,清瘦斯文。茶上得有一会了,他只是不紧不慢地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