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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归长安去(52)+番外

颠簸的马车上不好写字,谢绫只是摇了摇头。

苏昱想了一想,笑道:“同情我?”

她的感情颇为复杂,谢绫想点头又想摇头,最终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他笑时眸中似有清秋晨露,清亮得让人忍不住看向他的眼睛:“你同情的时候会不会想安慰我?”

她还以为命运悲怆的人,大多都不愿意别人揭他们的伤疤,甚至假装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只为了掩藏自己的不幸,所以对别人的同情多有忌讳。他却反其道而行之,落落大方地利用她的一点点感慨之色来讨同情。

谢绫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可要怎么安慰呢?她又不能说话。

苏昱把手掌伸给她,让她在他的掌心写字。

谢绫迟疑着用左手握住了他的指尖,右手食指轻轻伸出来,却犯了难。她原本便没有什么话好说,更不用说安慰人一向是她不擅长的事,而且还不能用言语,只得一笔一画地写。

她怔怔地考虑,最后慢慢地在他手心写下:你、很、好。

她想安慰他,他遭遇的一切都是因为外物施加,而不是他自己不够好的缘故。三个字由掌心传来的微痒,一直漾到心底。苏昱翕了翕唇,忽然有些惘然:“其实没有这么简单。”他平和地看着谢绫眼底的几分探询,又道,“我有今日的境遇,不是因为无依无凭,而是因为无心。我不愿去争取,所以才害母妃每日为我提心吊胆,才让自己为旁人所害却无处伸冤。是我对不起我母妃。”

谢绫眉心一动,快速地写下:为什么不争

“一旦去争,很多事就回不了头了。”他不期望她懂,只是这样漫不经心地说着,重新向后靠着养气凝神。

谢绫张了张口想说什么,但想到如今不能言语,便作罢了。

质子归国不是什么风光的事,但他能回来这件事还是震惊了不少人。苏昱到祠堂拜祭之后,简简单单见了几位长辈便回到了他从前住的乾西五所,殊不知惠妃一党对他归国之举却是如临大敌。

原以为秋水毒即便不能马上致死,也足够让他不能行动,哪知今次他回来一切如常,竟看不出半分孱弱模样。惠妃手下的谋士向她进言,道是二皇子与皇上到底有父子之情,如今他早已无恙,难保皇上不会动把他接回来的心思。

惠妃深以为然,派人去查他不为秋水毒所控的原因,立刻查到了谢绫头上。

娴妃不在,苏昱对这皇宫里的人无所留恋。他到底只是回国戴孝,马上就要回到燕国去,也没有什么人来拜访他。只有惠妃之子苏羡与他交好,数年不见,依旧到他所内串门。二人相邀私下出宫,到灞水之上为他接风洗尘。

清风明月。阔别多年的两人皆有些不知如何开口。

幼时苏羡生性温纯乖顺,种种事毕,如今长到十六岁,却成了个纨绔少年,整日只想着玩鸟斗蛐蛐,那双眼眸却依旧没有纸醉金迷之色,清澈见底。

苏昱劝他不必如此,却被苏羡反问一句:“皇兄难道不想回到长安吗?”

苏昱沉声未应。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若说在病笃时他还尚有几分不甘,那他如今的愿望,便只是安度此生。在燕国看似凄凉,实则退到了无路可退之地,反而不再为进退之事而忧心,才是真正无所纷扰,得了自由。

何况,他如今有了新的所求。

回到五所已是丑时,天已尽黑,谢绫的房中却还亮着盏灯。

他像是被什么驱使着,不知不觉走到她门前,犹豫着敲了敲她的房门。

没想到这一敲,原本只是虚掩的房门竟被敲开了。映入眼中的一截蜡烛已快要燃到尽头,里头的桌椅都挪了位,显然经历过一番争斗。

苏昱眸色一沉,一个箭步冲了进去。案上凌乱,不知名的药屑撒了一桌,谢绫坐过的椅子翻倒在地,屋内一片狼藉。

管事的太监听到他回来的动静,也跟着往这边过来了,见过这番情景,惊惶道:“会不会是逃走了?”

宫里对这个二皇子带回来的所谓大夫都有所耳闻。有传她是个医术高明的小姑娘,是被抓来给二皇子治病的,更离谱的传她是精怪化身,来报恩的,要不然怎么连太医院都诊断不出来的怪病,她一来便好了呢?

总之都没有什么好话。

苏昱在椅子下见到一段红绳,上面还串着她常戴的那个玉坠子。她与他说过,这个坠子是她自小便戴着的,从来没有取下来过,定是挣扎的时候掉了下来。

她在楚国人生地不熟,宫里人虽然议论纷纷,但也不至于去戕害她。若说在这宫里,她的存在碍着了谁的道,却很容易想。

苏羡的住所就在东边。他尚未歇下,便见到苏昱行色匆匆地来找他,手里还攥着一块玉,面容凛然。苏昱平素哪怕遇到再不快的事,也总是一张云淡风轻的笑脸,容色淡淡看不出喜怒,这一回却像是与谁有不共戴天之仇,脸色阴沉得可怖。

苏羡利用身份之便,几番辗转之下才从惠妃的心腹口中得知,今夜他们确实有过行动,把一个宫女投入了太液池。他终究是惠妃之子,逼手下人讲出实话并不难,但对方在告诉他之后苦心地劝他:“娘娘做这些,终究是为了殿下。殿下是成大事者,万万不能因一念之仁,坏了大局!”

他却全然不顾。他年岁渐长之后便逐渐知道了母亲的手段,明白他出生的第二年,大哥是因何而死,也明白母亲三番两次不愿放过苏昱,又是为了何故。有时他也恨,恨自己不能亲手把她送入大理寺,只能看她的*一点点蚕食身边的人,最终也蚕食自己。

是夜,半个乾西五所的太监都被叫去了太液池边捞人,轰轰烈烈捞了一夜,却没有捞着半个人影。

苏羡方知惠妃早就防备他心慈手软,故意放了假消息给他,愤然回到宫中去质问。苏昱却留在原地,遣散了一干太监,颓坐在太液池边。

平静的池水被搅乱,起伏不休,池中的水草无力地随着波澜上下浮动,月光投在池水中映出粼粼清光,无知无识地静谧安详。

他没有一丝半点的线索,这偌大的宫中,找不到半分她的踪影。此刻竟希望她如传言一般是妖魅化身,此刻已经逃脱了人世,自己躲去了他找不到的地方。

来长安时,她一笔一画地在他掌心写:“为什么不争?”

他如今也想问自己,为什么不争。

若能重来一次,他还会不会选这条路?连他自己都不甚清楚。只知生平头一次,心中升起了这个疑问,像是一头封印在血肉深处的凶兽,一旦被放出来,就去噬他的心,撕咬着五脏六腑,吞尽他的骨血来破体而出。

人群散去,他只身一人的背影甚是萧然。

身后的花丛里忽然拨出一个人,蓬头垢面,满身泥泞,悄然站到他的身后,却不知该怎么提醒他。

若真要等他来救,恐怕她有九条命此刻也没了。谢绫想嘲讽他,但看他孤零零一个背影甚是歉疚,倒也不忍心如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