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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日歌·山河曲(明日歌系列)(148)

正午的阳光打在岩壁上,折射进白花花的光,花非花和断魂面对面坐在石桌旁。

玉石杯里汤色明嫩,清香扑鼻。断魂品了一口茶,沉思道:“这茶味甚怪,又有几分熟悉。”花非花道:“随手摘的叶子,师兄小时可养过蚕?”断魂道:“桑芽茶?”花非花道:“是去年的旧茶了。”断魂道:“你久不居此,不知道今年的新茶,有没有空采摘?”

花非花道:“你知我很久不在?”断魂道:“灵山一草一木,我了然于心。伤情在此处住了不少时日,我便知你不在。”花非花心不在焉,捧了茶若有所思。

断魂取出一件物事放在石桌上,含笑不语。花非花看了便愣住:“我做的竹蜻蜓……”她拾起那用刀削得歪歪斜斜的竹蜻蜓,想起从前。

四岁那年她拜在灵山大师门下,当时师父五十岁,塞外魔境一役令他受了重伤。她机缘凑巧,救了师父一命,在杭州花家的废弃小屋里,她叩了三个响头,从此开始了身为归魂的宿命。

灵山大师虽非寻常人,受此重挫也不免意志消沉。花非花年幼,想不出什么安慰的法子,就削了一只竹蜻蜓给师父。她仅仅在师父门下侍奉了六年。这六年间,花家少了一个没人关切的小丫头,据说是去了岭南的外婆家。

宝靖十一年,灵山大师久病缠绵郁结难消,终于撒手西归。这个竹蜻蜓,成为她唯一送给师父的礼物。她来往灵山、杭州和江湖,在哪里都是过客,若说心之归宿,灵山比花家更似她的家。

花非花摸着竹蜻蜓光滑莹碧的纹理,想像师父曾千百遍抚摸它,那是她牵挂灵山最大的理由。

“师父曾对我说,”断魂的眼中浮起一抹伤感,“和他性格最像的是我,他想达到的境界是师兄那样,而他最疼爱的人是你。”

花非花忍不住泪往上涌,眼眶中星泪闪烁。她撇过头去,笑道:“师兄妹相聚,非说这些伤人心的话。”断魂点头:“我怕今后没有机会。”花非花吸了口气道:“出了归魂宫,你我为了胭脂仍会敌对,是么?”

断魂浮上淡然的微笑,道:“我新作了个暗器,有个好听的名,叫‘观火’。”

花非花叹气:“我明白了。我不会再去断魂宫。”

断魂望了那茶,露出罕见的笑容,如雨后彩虹绚烂。

“偶尔来喝杯茶,我倒不介意。告辞。”一振衣衫,朝洞外走去,轩昂背影令花非花几有错觉,仿佛看到师父重生。

她低下头,凝视碧绿的茶水,喃喃道:“师父,我该如何是好?”

我该如何是好。

这一句话江留醉也在反复问自己。胭脂只是阻了他行动,意识尚清醒,这令他更受煎熬。他目光落在胭脂的身上,袅袅婷婷,看似柔弱却自有一种坚韧,令人感受到她强大的决心。探监时曾让他不解的话,终于全部揭晓谜底,当时的暗示此刻赫然惊心。他完全明白她想做什么,那正是他和他身边的人不愿看到的。

江留醉力图冲破穴道,无论如何,即使再想不通前途何在,他也不愿沦落到任人摆布。他从小所练的宝相神功有一式名曰“蓄劲”,积溪流汇川河,最终可将点滴内息流动全数归结成一股势如破竹的劲道,打通禁制了的穴道。

江留醉暗忖,巳时属阳时为火,丹田较易积聚真气,气血循经流注足太阴脾经,只须一点点搬运体内剩余的真气,集中冲破脾经五腧穴:隐白、大都、太白、商丘、阴陵泉,即可事半功倍,促使全身气血运行,直至解开胭脂所下的禁制。他依法施为,缓缓催动真气运行十二周天,正待集中攻破要穴,却见胭脂忽然停了下来。

胭脂命人放下江留醉,扫出一块干净的地方坐了,叫手下几人前去寻水。她和江留醉隔了一丈远,两人默不作声僵持着。

江留醉暗中捏诀,摆了一个打坐调气的姿势。他的姿势颇为隐秘,借助身体的倾斜,一样可以调理气息。胭脂没有看出,等手下取了水来,她先浅啜了两口,看了江留醉一眼,走过去,俯下身把水递到江留醉唇边。

江留醉木然转过头去。胭脂道:“我知道你生气,可我是为你好。”顿了顿又道,“你心里想什么就说,憋坏了身子,我没归魂花姐姐的好本事,治不了你的病。”江留醉听了,越发气闷。胭脂看在眼里,故意道:“你想由着性子也成,总得有气力吧?先喝了水再说。”

江留醉想了想,低头饮了。胭脂嫣然一笑,用袖子帮他擦去嘴边水迹,江留醉眉一蹙,她说道:“你若长在宫里,从小被人伺候惯了,便不会不自在。”江留醉嗤笑了一声,终于开口说话:“别说了。我对富贵荣华没兴趣。”

胭脂正容道:“你只想到富贵荣华?天下之大,这万里江山,可成就的岂是一句富贵荣华?”江留醉抬头看她。胭脂的眼神如一条缠绵盘绕的青蛇,绿油油幽邃不见底。他打了个寒战,就从那口深井里看出了熊熊烧着的燎原之火,而他是那火上不经烤的一袭湿衣。

江留醉一字一句地问:“你若是我,会如何?”

胭脂一声娇笑,玉容花般在枝头绽开,她清晰地吐出两个字——“称帝。”

江留醉猛然一惊,又一想,他不该吃惊,这是胭脂会有的野心。可惜她不是男儿身。他苦笑:“做皇帝有什么好。”胭脂微笑道:“等你登上龙位,安享万民朝拜,你便知那妙处是说不出的好。”

江留醉心跳加速。那种僭越之事从前想都不敢,被胭脂一勾,埋在心底的欲念浮光尘滓般泛起。倘若我是皇帝倘若我是。无所不能,无往不利。他忽然就笑起来。胭脂沉浸在同样的痴梦里,见他笑了,道:“你可动心?”

江留醉笑着点头道:“我在想,若真做了皇帝,万事都没了盼头,实在乏味之极!”胭脂一怔,江留醉瞥她一眼,轻松自若续道,“我是扶不起的阿斗,你死心吧!”胭脂咬咬唇,冷哼一声,收拾了水袋,站起身来:“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你到时就知道,身处庙堂之上,更由不得你自己做主。”

江留醉随即黯然。他知道胭脂说的是实话。最让他害怕的并不是他的身份,而是世人都知晓这身份时该如何自处,他的家人朋友又会如何待他。江留醉忽然想到仙灵谷里的众人。师父隐瞒了那么久,是不想他直面这骨肉分离的事实,还是不想他陷入宫廷的腥风血雨?三个义弟又会如何对他?除夕夜他们四人在密室中看到的名字,是否与他的身世仍有牵连?至于龙佑帝,那个高高在上可能是他亲兄弟的帝王,又能否承认他是骨肉之亲的事实……

未来太多不可知,他苦笑地看见内心。已知的一切都不可怕,怕的是这些不确定,亲情友情一息间悉数全变。唯一不怕的,是他一念想到花非花,心就安定下来。她待他看似忽冷忽热,可他渐渐看得分明,不管他是帝王乞丐,她是不会变的。

这时江留醉突然想通了一件事,高声叫胭脂,她以为他心回意转,笑吟吟候在他身旁。江留醉坐直了身,直截了当道:“我若起事,成算有几?”胭脂眉间喜悦,仔细看了他一阵,方道:“五五之数。”江留醉道:“等有八成,再来找我。”说罢,往担架上躺下。

胭脂歪了头一想,又道:“若是失魂死了,早有八成机会,可惜。”江留醉心想,这就是天意,笑嘻嘻仰头道:“对了,你怕不怕他报仇?”胭脂轻轻淡淡地道:“他就算活着,也比死人多不了一口气,我怕他作甚?”话这样说,她没了谈笑的心,走慢了几步,一个人沉到后面,兀自想着心事。

江留醉原想问胭脂究竟涉入失银案有多深,到底有哪些人相助。可无意的一句话竟引出胭脂的不安,他暗骂自己沉不住气。又觉他不能再等,这漫漫山路实在宛如地狱黄泉,对他是巨大的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