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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丝妖娆(5)

不是对手。她恨恨然,死死盯住如恒。自始至终,他没有看她一眼。为何要舍我而去?心中的执念,比爱人更重要么?她怔怔地看着他,如看一个陌生人。

“施主请回,命中无缘,不必强求。”心远的话自有一番威严。

“我要你一句话,陈樱鸿!”“女施主,如恒尘缘已尽,请回!”如恒终于开口,雕塑般无情。

她眼前一黑,铁了心,拾起刀往寺门走去。每一步都摇摇欲坠。她告诫自己决不能倒下。想托付一生,竟得如此下场么?从今往后,天涯地角、红尘两隔。她要记住这一刻的恨。

爱上一个不该爱的人,把这刹那红颜尽付诸流水。

忘却一个曾深爱的人,叫那寂寞芳华都化作无缘。

宝靖八年,七月十六日。心远收拾好衣单行李,告别全寺上下,外出云游。如恒帮他挑着行担,送出山门。

“为师放心不下的,只有你。”心远望山间流水,感叹道,“你悟性极高,多闻博记,是我佛门不世之才。然则……”

如恒神色平静,淡淡道:“师父多虑。弟子已了悟生死,勘破世情,一心修道。师父只管安心他去。”

心远凝视他的双眼,点头道:“善哉,善哉。为师去了,好自为之。”

行了不到半日,心远穿过一个竹林。风过,龙吟声声,宛如天籁。他沉浸在天地祥和的气氛中,放下行李,寻一净处盘腿打坐。

“心远?”心远睁开双目,竹林剪出一个美丽的倩影,似曾相识。她身旁薄而削长的刀片,衬着冷至冰点的眼神,透出惊人杀气。

“阿弥陀佛,老衲正是心远。”他微一蹙眉,依然平心静气。

“好得很!”她当即动手。刀影似一道清风,瞬息吹至面前。心远双手一搓,刀如纸片,险些被他拗断。这老和尚武功还是如此了得。

她偏不信邪。自一年前踏出无色寺后,她流落江湖,成为一个杀手,她的刀,真正开始嗜血。手腕一抖,刀声呜咽,似冤魂哭泣。心远不由一颤,听出这刀声与以前已是大不相同:有三分恨、三分狠、三分孤绝,更渗透了无数江湖人绝望的喘息。她的怒气,和刀上的怨气,让刀意凌厉到彻底。

她已没有家。秋盛天在得知她犯下的罪行后,以身谢罪,自愿征讨西域诸国,不幸遇上大雪崩,尸骨无存。消息传来时秋莹碧正在酒楼里吃肉,一口咬下去,仿佛啃着亡父的骨肉,舌尖上都是苦味。是她害死了亲爹,秋莹碧默默地想,从此只剩她一个人了,没有人怜惜。

刀尖一点,她抹去亡父的影子,肃杀的刀光顿将心远席卷在内。心远忽地一动不动,安详得如一尊佛陀。他愿入地狱,消解这刀上沉重的孽缘。

等闲刀却容不得迟滞,笔直插入老和尚的心窝。他不避、不让、不还手,令她的眉悚然挑起,难道自己错了?

“善哉,善哉。”心远一手撑地,一手捂住心口,“施主的怨气可消尽了?”她眼里的恨,让他回到了三十年前。欠下的,此刻算是还尽了么?那同样含怨的一双眼,三十年来久久不曾阖上,睁在他的心底。

几番尘世间的欲走还留,他已知自己终不能究极天道佛理,终参不透这娑婆世界,可叹,可惜。

她咬唇,这老和尚阻了她大好姻缘,本该恨极。只是那甘愿受死的平静,蕴藉了无数力量,她忽然提不起恨。同样是人,这眉梢眼角,为何就能拒情绝爱。而她,为何就放不下,忘不掉呢。

老和尚的血喷薄而出,暖暖的,在触及凡尘后变黑变硬,成为死物。死亡如此容易,心远静看生命流逝,没有任何不安。这副躯壳,早想弃了,借她的手了断罢。惟独,放心不下的仍是如恒。灵台最后的清明时分,他暗自祷告,爱徒莫要和他走上同样的路。

心远的尸体上,飘落一株盛开的血色牡丹。

悟后十方空

十年后。

世间人已不再熟悉秋莹碧这个名字,但牡丹杀手的名号却响彻武林。传闻她从不杀女子,却恨极男人,尤其是和尚,如遇必杀之而后快。

龙佑三年,因燕王家将失银案引发天下大乱,江湖诸多门派及四大王府俱被牵连其中。当时涉及叛乱的更有江湖上最厉害的六大杀手:失魂、伤情、牡丹、芙蓉、红衣、小童,武林人士遂组成“江湖盟”,协同官府追杀此六人。

九月十九,以四十七条人命作为垫脚石,“牡丹”秋莹碧与“芙蓉”蓝飒儿冲出了江湖盟在青螺山所设的重重陷阱,身心皆疲。在碧晟湖边的隐秘小屋休息了两日,二人这才缓过气来。隐退或复仇,成为必须面对的选择。

只是那夜,来得不寻常。

天早早地黑了,林间的鸟傍晚便没了踪迹,四周静谧得让人窒息。蓝飒儿换好伤口的药,提了一桶清水往小屋走,却蓦地里看到一个人。

那个身影来得悄无声息,似乎是从虚无中走来。当她讶然警觉时,来人已离她不到一丈。动手?来不及了,她震惊到毫无反应,只在脑中擦过一个念头:他是什么人?轻功如此高深,又全无杀气……不,应该说是没有活人的生气……

正在此时,秋莹碧走出小屋,她一瞥见这人,原本冷漠的脸忽然间血色全无。她的手不自觉地哆嗦,以致不得不把双手藏在身后死死扼住。

竟然……竟然是他!

秋莹碧直直盯住他,天上地下,此时别无他人他物,只有这个身影。魂牵梦系,竟至眼前。蓝飒儿在一边惊讶,从未见过莹碧如此失态。

他走到她面前,布衣光头,安详地道:“莹碧,真的是你?”这句话一出口,他方觉沉睡了多年的那个世俗的陈樱鸿,又活了回来。他忘了出家的身份,忘了所有该说的言语。遗忘了半世的记忆,似乎打个哈欠就不经意地复苏。

秋莹碧愣愣地退了一步,不知所措。他似乎洞悉她内心的一切,平和地道:“过去种种,因缘而生。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些话顺着口,自然而然地溜出嘴边,带动他的心情也缓缓沉寂下去。

秋莹碧木然听着,脑中飞逝而过的,是十一年来的沧桑。她忽然狂笑,将手中的等闲刀笔直指向他:“什么过去种种,因缘而生!过去的一切,全都因你而生,该放下屠刀的人,是你,不是我!”

她嗜杀冷血,那又如何?心死了,这身躯便不受控制。她心中的侠念,早在他弃她之时消磨殆尽。不再有仗义行侠的抱负,她自甘成为一个杀手,恨不能斩尽人间所有,与他同归渺渺。

他超然的脸上有了一丝痛苦:“莹碧,一切罪孽的确因我而起。既是如此,便让我来承担吧。”

她冷笑,收起心痛,手腕一折,等闲刀发出一缕桀骜的寒光。“你不该叫我莹碧,过了这么多年,你的修行反而大不如前了。你忘了分手时如何称呼我的?你说,‘女施主’。”最后三个字,她说得怨恨凄苦。

躲在一边的蓝飒儿心里一阵难过。她如今可以肯定,眼前这个大和尚就是莹碧生命中惟一的男人,让她终生痛悟的人。自己原以为那人定是个花花公子、薄幸小人,才会令秋莹碧满怀恨意,却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他竟是个和尚。

他低下头,轻声念着佛号,复又抬起,诚恳的神色锁着悲悯,“我的修行的确不够,年少气盛才会一错再错,请你饶恕我的罪行。”他庄严地跪下,慢慢一磕到底。

秋莹碧淡然地道:“什么我呀我的,你应该自称贫僧,不是吗?你们出家人,首先不就是要放下‘我执’么?”她手中的刀不觉已垂下。

他苦笑,长叹一声:“我是凡人,做不了圣僧。如今只求弥补罪过,盼你给我个机会。”原先,他顾着自己解脱,如今,他才念及芸芸有情众生,只盼来得不算太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