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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人世界漫游指南(出书版)(2)

他吼了一句:“存在即合理。”

这不是他的答案,这是他每次回答问题以前的开场白,而那个等待答案的人,必须立刻指出这开场白的出处,作者,否则接下来所唯一看到的,就是他在墙角飞快消失的屁股。

我只好吼回去:“黑格尔,1817年,小逻辑。”

然后他说:“开总结大会,准备撤退。”

在我继续追问之前,我看到在簇拥人群之上,好多个一模一样的头扎成一堆猛然升起,那感觉活像在放烟火,只是这些烟火不舍得坠落,它们围成一个小圈子,各自在空中灵活地转来转去,异口同声嚷嚷着:“安静一下,安静一下。”

我叹口气,小二对我都算不错了,要是刚才就来这一手,我怎么也吃不完那十八个小方饺啊。

大家果然都安静下来,我扫了一眼,四层楼十六户四十来号人,全来齐了。

小二的头们,对喊话的效果感觉满意,咳嗽两声,开始演讲了。

“各位,还有四个小时五十分钟,我们在人界的移民试点期就结束了!”

下面轰然叫好,情绪比任何一次看table dance都来得热烈,还有许多手臂在空中挥舞,仿佛下一分钟就要集体高呼解放万岁。我莫名其妙的到处看,以为自己回到了一九四五年的奥斯维辛。不过我很快就发现,那些手臂其实都属于小二。

等欢呼声平息下去,小二的头们得意洋洋,踌躇满志,在空中摇摇摆摆,像个当了官的醉汉:“在过去十年中,大家为了适应人界艰苦的条件,隐姓埋名,奋发图强,韬光养晦,深藏不露,为了收集试点计划需要的信息,做出了很大牺牲,这一切终于都要结束了。我代表非人移民管理委员会感谢大家。”

成语用得这么官僚,在哪里都是被鄙视的对象,因此这一次我抛开了心中的疑问,暂时和诸位邻居统一战线,发出了尖锐的口哨声嘘他下台。

不过小二早就被嘘惯了,三米以下他的肩膀耸了耸,表示对人世间的羞辱他已经无所畏惧,继续说:“按照委员会的统一安排,今天晚上每一户将分头向调查员做述职报告,之后空间洞会在午夜准点开放,大家集体离开。有什么疑问吗。”

有人举手,听声音是贝多芬:“报告后离开前的时间有什么安排。”

小二的头统一笑得贼忒嘻嘻:“嘿嘿,问得好。”

通常如许暧昧的反应后都有乐子潜伏,好似儿童喜剧后的成人电影,橙汁饮料后的烈酒伏特加,恐龙奇遇后的天使之约,而今天晚上,人们得到的是:“官方没有任何安排。”

要不是他实在长了太多手和脑袋,小二实在应该去当现场秀主持人,这个关节眼上顿了一顿,等万众瞩目的视线全部集中,他放开嗓子,喊出荡气回肠的一句:“大家爱干什么就干什么,没人管!!”

观众们都尖叫起来,我听到施瓦辛格兴奋的问:“你的意思是说,任何事吗?”

得到肯定的答复以后,他偌大的块头在人群中一闪两闪,消失在了门外,余音袅袅。是他多年的愿望:“我老板那个死胖子,看我怎么收拾你……”而其他朋友频频点头,无限认同之状,令我预感明天的报纸头条,将充满一百万桶水都洗不淡的血腥震撼。

施瓦辛格跑掉以后,群众也跟着一哄而散,遁入各家门后,来如春梦,去似朝云,留下我愣愣在当地,对着身体缩回原状的小二发呆。

他走过来拍拍我:“你都听见了。”

我的确听见了,每一个字,不过我每一个字都不理解。仁兄可否好心开开小灶,为我解释一下现在到底是什么状况?

比如说,你到底是个虾米?长那么多手手脚脚头头会不会有点不方便?

他挠挠头:“方便就没有什么不方便,不过洗澡的时候费水一点。”

至于自己是个虾米。小二觉得也很难说清,所以他采取了大多数文盲父母教育孩子的本能方法——丢给我一本书。然后就一溜烟绕到我后面,跑了。

现在拿在我手里的东西,怎么看都不像是一本书,根本是个盒子。木皮质,很轻,黑色的盒盖上简洁地刻着一个奇怪的符号,从任何角度看模样都有所不同,因此我不打算加以详细描述。盒盖很容易就揭开,里面也是黑色的,中间端端正正放了数张空白的卡片,摸上去像皮制品。

我拿起一张来看,在手指接触到它的瞬间,上面出现三行字:

非人界漫游指南

界际友好关系管理委员会编辑

五神出版公司出版

仔细看了一阵以后,我发现卡片上其实有四行字,不过最后一行很小很小很小,小得我要把脸贴到卡片上去看,就在即将看清的时候,我心里掠过一丝不祥之兆,那感觉很熟悉——就是带某一个奢侈的女人去米某一个奢侈的餐厅,本意是喝一杯水的,结果对方看菜单的时候我居然内急到必须走开……

几乎就在同时,一种没有办法形容的极致刺痛感觉飞快钉住我的指尖,精确的说就在与那张卡片的连接处,如果孕妇分娩高峰期的痛苦程度去到十二级,我这会已经生了两儿两女。

晕倒在地大约十五分钟以后我醒过来,满身都是俱乐部地上长期堆积的鱼骨头和啤酒瓶碎片,骂骂咧咧爬到门边,我回头看了一眼,那本盒子书被丢在不远的地方,犹豫半天,我还是把它捡了回来——不过,就算现在一枪崩了我,也不要想叫我的鬼魂用手拿它。我找了两根筷子,像夹一团狗屎那样,把它夹了回去,丢在了家里的阳台上。

站在洗漱台镜子前我查看在地上摔得稀脏的脸,怒气冲天,要不是小二有十八只手,AK-47又不容易在便利店买到,我一早冲出去和他单挑了。

洗脸,刚刚把鼻子洗干净,忽然听到有人对我说话。一个欢快的声音。

“哥们,有什么说的。”

我把毛巾放下来,看到面前的镜子里,出现一张不属于我自己的脸。

接下来,你以为我会立刻尖叫?好像所有恐怖片里没满十八岁的女主人公一样?那你实在太小看我了。

在这个公寓楼里住了十年以后,世界上能叫我一看到就尖叫起来的东西绝对不会超过三样,其中有一样每个月来一次,比什么都准时而血腥,叫人在前后几天生趣全无,恨不得卧床休养,那就是我的信用卡账单。

而眼前这张脸,除了眼睛特别小,鼻子其实就是两个洞,耳朵和头特别大以外,并无更多奇异之处,何况还笑容可掬,看上去颇可亲近。

它和我打招呼:“嗨,怎么不说话,终于可以回去乐疯了吧?”

我傻看他一阵,终于反应过来,它就是我的邻居们要报告的对象。

虽然小二这个死人——这个死不是人刚刚给的书看得我屎尿齐出,我还是习惯性地厚道:“你走错门了,我不是你们一伙的。”

它狐疑地看着我,从镜子里,好像低头翻了翻什么,又看看我,然后说:“别开玩笑了,我放出去了四十几个分身,幽默感已经被分摊得很薄,有点理解不了,你还是开始报告吧。”

我坚持:“我真的不是你们一伙的。”

它摇摇头:“我不管,我只负责听报告,如果你和其他移民计划成员有矛盾,你等下可以去把它们全部杀掉,委员会会成立特别专案组随后跟进这个问题,但是现在你一定要报告,报告,报告……”

在撕心裂肺地呼喊着报告这两个字的时候,我从它因为激动而张大的鼻孔里看到了极其大量的字句信息,在它的脑子里滚来滚去,正在排队等待分门别类和后期整理,就算它脑袋大,也是个苦差事,由此我对它的工作产生了深切的同情,于是退后一步,坐在了旁边的马桶上,开始报告我的一生:“我出生于四十一年前,男性,当时八磅,出生后十分钟没哭,护士小姐因此对我采取了必要的措施,由此开启了我被女人扇巴掌的漫长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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