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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忘之冬(4)

杰夫一秒钟都没有犹豫,高高兴兴的说:“我挺喜欢做保安的,专业模特不适合我。”

他们两个的对话,对我来说就像冰火两重天,一下子提口气到喉头,一下子掉到脚底。我在这名利场里混了多少年了,没有见过比他更不在乎的。

或许曾经有一个。

曾经爱我,而后离开我,将我伤到变成一滩污水的那一个。

此时摄影师艾伦说:“那真的很可惜,你知道我一直在找一个男摸,可以和尹小姐的百变形象搭配。”

杰夫很有兴趣听八卦,赶紧问:“百变形象?怎么百变法。”

艾伦沉吟了一下,忽然我从他的声音里听到模糊的一丝恐惧:“尹小姐是极具天赋的模特,她可以表现任何一种风格和形象。”

顿一下,那恐惧莫名其妙,但随一个字一个字吐露得更多:“或者说,她,根本就可以变身出那种风格和形象。”

我猛一下把化妆间门拉开。

他们没有在门口。

他们在相当远的地方谈话。

听到门打开的声音,艾伦立刻走开,杰夫对我凝望了一秒钟,微笑地说:“我们走吧。”

我今晚仍旧要到三生消磨。即使我的人寿没有三生那么多。

来到门口,酒吧经理况芳芳立刻扑上来抓住杰夫:“敢逃班!”

他立刻举高双手鞠躬:“好汉饶命,我上有八十高堂。。。”

芳芳忍俊不住,对他劈面打了一拳,半笑半嗔:“去去去,赶快换衣服上班。”

转头看到我,立刻招呼:“尹小姐,您今天来得那么晚。烟熏妆化得真漂亮。”

烟熏妆。

烟熏妆。

我没有化妆。

从镶在门上的镜子里我眼皮却黑沉沉的。一根根睫毛分明。杀人剑那么锋锐。

一阵恍惚。

但立刻分了神。

因有人笔直对着我出现。

和一个蛇样腰身的女郎。两人缠绕着。如我们昨日一般缠绕着。

他说今日有工作须出外盘桓,则这女郎是他目的地。

与其说嫉恨,不如说惆怅。

过去所不能保留的,今日也不能拥有。贯穿始终的失败,最为摧毁斗志。

但我都打起精神,与本招呼:“嗨,又说今日不来?”

表示不在乎最好的办法,不是故作忽视和冷漠,而是行事如常。

他上下注视我,微微一笑,没有说话,行步进酒吧,旁边那女子且走且回头,明显对我有敌意。

站在门口居然手足无措,幸好杰夫已经换了制服过来,准备履行他维护社会秩序,保护善良群众的保安大任,伸指在我脑门上一弹:“发什么呆。”

我吃痛地叫起来,对他瞪一眼,忽然很冲动:“你等下跟我回家。”

他一秒钟都没有犹豫:“不行。”

我这下的挫败感之深,简直前所未见:“什么?”

杰夫满脸警惕的看着我:“你一定有水龙头坏掉了,家里闹老鼠,或者隔壁邻居喜欢半夜放歌剧和你吵架,现在叫我去当壮丁的。”

我想了想,我真的想了想,然后气不打一处来:“胡说。”

看我气急败坏的样子他大笑,摸摸我的脸:“傻妞,逗你玩呢。”

他最少要三点才能下班,我因此在吧台点了啤酒等待,有时候他偷偷溜过来和我聊天,说的话都很好笑,比如说;“女厕所很多美女聊天,男厕所很多男人打架,要是大家就此解决大小便,阴阳应该会调和很多。”

我拉住他的手指亲吻,很自然而然,他随后抹一抹我的头发,也自然而然。偶尔那瞬间我看到他的神情,温柔安定,不见激越,亦不见情欲。四周人对这样一对缠绵的组合大为侧目,我懒得管,难得是他都如同不见。

快要散场时我去洗手间,很多人排队,我遇到本带来的女孩子,近看就知道很年轻,肆无忌惮的看我,说:“你是尹美丽。”

周围便回过许多双眼睛,打量,倒不是认识我,我的名气没有在专业圈子之外流传如此广,只是等待一场双雌会的旧戏,看看两边角儿的形貌。

这女孩子是漂亮的,身材高挑,比例很好,双眉没有画,却浓黑入鬓,眼角飞挑起来,看谁都像是挑衅。我比她幸好还高些,心平气和的低一低头,说:“你是哪位?”

她说:“我是阿本的女朋友,他说啊,他从没见过你,你却和他很熟落的样子呢。”

我摇摇头:“这世界上总是有人犯贱的,就好像说,我从来没有见过你,你却和我很熟落的样子。”

要不是马上有一个洗手间位空出来,在酒吧里会去上厕所的人都已经憋得不善,我和对方再多说两句,大约就会打起来,凭空让杰夫说阴阳不调和原来和厕所分男女没有关系。

恨恨出门,迎面与杰夫遇到,他一把捉住我,诧异:“哎呀,一下子气冲冲的,有人嘘嘘到你身上么。”

对我脸上一望,眼神落在我的眉间,喃喃说:“好黑的眉。”

话音一落,拉我便走。

我家,杰夫去过一次,本该驾轻就熟,但他的样子,却全然客随主便地不记得。我笑他:“上次又说是闻着气味过来的,这次鼻子塞了么。”

他安然答,不似掩饰:“这次因为你在旁边,气味还没有延续到家里。”

我断然是不信,笑嘻嘻一路到了,喝多了两瓶啤酒,居然也已经有三分醉意,我依住门,头靠在杰夫怀里,舌尖在他结实胸膛上轻轻一舔,把钥匙放到他手心:“开门。”

谁知他摇头:“不用。”

不用?你还要去哪里么?晚了,身体热烈柔软,床铺比游荡更适合流连。仰头我向他吐气,春宵一夜值千金,看你能不能拯救我常年合不踏实的眼。

但杰夫没有和我开玩笑,他把我身子轻轻扶正:“你根本不需要钥匙就可以进门。”

So? How? 玩笑开太真,就不好玩了。

深呼吸一口气,他对我做示范---这样。

对着门,跨步。

应该当啷一声传来的撞击没有如期出现,他融入那厚厚的钢铁防盗门如刀锋融入黄油---比后者还要更彻底,刀锋变成了黄油本身。

然后他从里面拉开门,对我耸耸肩:“喏。”

我擦了擦眼睛,再擦了擦眼睛,然后我笑:“魔术?”

变成了被取悦的大笑:“杰夫为什么要当保安,你根本多才多艺。”

他一点应和我的意思都没有,突然把门又关上,我还没有来得及有任何反应,一只手臂幻影一般穿门而出,拉住我,力量极大,抵抗徒劳,我身不由己,眼睁睁看着自己撞向那沉重的门。

然后。

眼前微微一黑,旋即光亮。

我再度站定,已经是在门里。

冰箱上的灯耿耿地亮着。

杰夫随即打开了客厅和玄关的所有照明。光华如泻,我彻头彻尾怔在那里。

能够再度开口说话的时候,杰夫已经煮好了柚子茶,将洗澡水放上,玄关的鞋子都一双双摆回鞋柜,然后坐在我对面,慢条斯理地喝一杯水。

“为什么。”

缓过神后,我脱口而出这三个字。

他拍拍手边一本书,反问我:“你去过南美洲?”

是,我去过南美洲。古巴,阿根廷,巴西,委内瑞拉。

许多大城与荒野,一站站走过去。

在漫天夕阳下独自爬山,寂寞到疯狂哭泣,声音冲出喉咙便消失在大风之中,撕裂成彻底虚无。

遇到很多很多人,快乐的使我悲伤,悲伤的使我崩溃。我与他们谈话,或者说尽了心事,或者说尽了谎言,只不过到底内容是什么,如今完全不再记得。

我去过南美,消磨过许多时间,久到让我忘记了从前。

但和现在,又有什么关系。

幸好是不再记得。

那一切,和今日有什么关系吗。

杰夫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他沉默地坐在我对面,壁灯投射下微茫的光影,使他温柔而神秘。我蓦然察觉,这一个人,怎么会只是一个夜场保安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