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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故春深(173)

作者: 是辞 阅读记录

院子里都是捧着碗吃饺子的女孩,身上穿着一样的棉袍,脸上笑得很是开心。

宋碧珠拎着锅出来,正要问“谁还要汤”,便看到了门口的孟月泠。她在报纸上模糊地看过他的照片,如今是头一次亲眼见到,身上的那股风韵骗不了人,她知道他就是孟月泠。

孟月泠说:“我来见她。”

宋碧珠脸上的表情有些酸楚,低头指了指西边的那间屋子。

他慎重地进了门,远远的就听到她的咳声,等到他推开房门的时候,她正扒着床边咳痰,却咳出了抹血,沾在帕子上。她把帕子折叠后擦拭嘴角,一抬正对上他的视线,眼神中闪过一抹仓皇。

孟月泠放下了藤箱,凑上前夺过她手里的帕子,用自己干净的帕子给她擦嘴。凑近了才看到她惨白的脸色,干裂的唇角挂着一抹血红,身板也瘦了一圈,很是病态。

两人谁也不张口,他把她抱到怀里,爱恨交加地问一句:“为什么?为什么这么狠心?”

佩芷不语,任他紧紧地抱着,她何尝不渴望这个拥抱,可又怕弄脏了他。

她想了许久再见到他会说什么,如今自然而然地开口,没想到是这句:“对不起。”

他听了之后更恨了,说:“跟我回北平,我们去看病,你别说这些。”

见到他来,佩芷觉得有力气了不少,甚至还能挣脱开他:“回不去了。”

明明已经十几年未曾哭过,他那瞬间无比想哭,像是拽不住要断了线的风筝,明知将要失去却不知该如何挽留。

孟月泠说:“姜佩芷,你别胡说。回得去,我说回得去。”

佩芷靠坐在床头,坐在那静静地看着他,看她爱的这副容颜,看他微皱的眉头,伸手给他抚平。他覆上她的手,给她冰凉的手染上温度,执手的动作都带着哀求的意味。

可佩芷像是在短短的瞬间把这几年欠缺的份额给看够了,开口冷漠地说道:“忘了罢。”

孟月泠愣住,怎么也没想到她会说这句。

佩芷重复:“忘了罢,都忘了。”

孟月泠说:“如何忘记?你忘得了么?”

她想她不必去忘记,人只要死了,就什么都忘了。

佩芷说:“想必我们上辈子烧了断头香,这辈子注定分离。还有来生的话,会再见的。”

他从不信前世和来生,他只要今生。孟月泠说:“都是骗人的。我们在台上演过夫妻,你忘记了?你唱许仙,我唱白素贞;你是薛平贵,我是王宝钏……”

可正像是台上的性别错了,他们全都错了,这一生便是错。

佩芷如同听了玩笑一般,笑道:“假的。”

他接道:“我当真了。”

她无奈地移开了目光:“孟静风,你来不就是想见我一面么?既然见到了,可以走了。奉天到处都是日本人,你别给我惹来麻烦。”

佩芷边说边咳,宋碧珠拎着热水进来,孟月泠起身接过,倒了一杯递给佩芷。佩芷不接,转头说:“碧珠,请他出去,我累了。”

宋碧珠站在门口为难,孟月泠看了佩芷一眼,跟着宋碧珠出去了。

他向宋碧珠打听佩芷的病情,宋碧珠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知道是病入膏肓了,便给她指了路,让他去街口的诊所找薛诚。

人走了之后,佩芷像是所有的精气神都用在刚刚那么一会儿了,莫名感到前所未有的疲累。她张开另一只从他进门便掖在被子里的手,手心里攥着的正是他当年送她的那枚篆着“临风佩芷”的坠子,玉石温热,和昔年那晚如出一辙。

佩芷强撑着身子打开了书桌的抽屉,里面放着厚厚的一摞信封,都是她写给他的。之前她总想着他能忘了她,所以没有寄。最近几封则是邀他来见她,见她最后一面,思虑再三,还是没寄出去。

没想到他自己来了,她又回归了最初的心思,不愿给他看,想让他忘了她。她踢过来脚边的炭盆,把信随手丢了进去。

接着她扯过桌子上铺着的那张九九消寒图,最后一个字是“风”,静风的风。她已经好几天没钩过,如今补全了这个“风”字,再在上方题上“管城春晴”,旋即丢了笔,跌回了炕上。

最后看了一眼窗外的春光,她想,他总是深春来,未曾迟过。

她这一生不到三十载,波澜起伏,看遍世情。死前缠绵病榻,倾尽微薄的积蓄,给学生们买了新棉袍,让她们吃顿肉馅饺子。最后见了此生最爱的人一面,抱恨而终,却无怨矣。

第58章 风吹梦无踪(5)

尾声

孟月泠还没走到街口,忽然停下了脚步,莫名感觉到一股心痛,泪意上涌。

他立马掉头回石萍女学,一进院子就发现女学生们都端着碗发愣,饺子也不吃了,呆呆地望着屋子里。他赶忙进去,这次没再听到咳嗽声,而是宋碧珠的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