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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故春深(174)

作者: 是辞 阅读记录

那瞬间像是立马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可曾经柳书丹去世,他未曾在场,收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晚了,未曾直面过这般痛彻的悲楚。

他站在门口远远地看着炕上躺着的人,像佩芷看着死去的秦眠香一样,怎么也挪不动脚步,不敢靠近,仿佛这样她就没死一样。

那股心痛愈发沉重起来,他用手压着胸口,想开口说话,却疼得说不出来。反应过来的时候,泪已经落下去了。记不清上次落泪是什么时候,太久远了,感觉很是陌生。

她安静地躺在那儿,手里还攥着那枚坠子,她睡着的时候特别乖巧,像曾经每一次在他怀里时一模一样,他无法相信,心存侥幸地问:她还会醒来罢?

宋碧珠擦干了眼泪,像是怕她还会冷一样,给她盖紧了被子,她身上还有余温,尚未凉透,还真像是睡着了一样。

掖好被子,宋碧珠转身去翻炭盆里的炭火,发现盆边有信封的残骸,她赶忙起身走到桌前,看到未来得及关上的抽屉里空空如也,扭头惋惜地跟孟月泠说:“真狠心,到底还是烧了,她给你写过一摞子信,就放在这里。”

宋碧珠双手拿起桌上的那张九九消寒图,呈给孟月泠看,“管城春晴”四个字显然写得有些抖,可以看出题字的人手腕已经彻底没了力气,不见往日的风骨。

他只看了一眼,再抑制不住,背过身去用袖口拭泪。

宋碧珠把消寒图放回桌子上,低声开口:“她说她奶奶去世的时候,她特别难受,哭得泪水都干了。她不想自己走了,外面的孩子跟她那时一样痛,所以给孩子们裁新衣,请她们吃肉,让她们知道,石川先生去世的那日是个好日子,想起来应该笑的。你说她这个人……”

孟月泠苍凉一笑,他想他可真恨啊,她把所有人都顾念到了,唯独对他最无情,只留下一句“忘了罢”。

他来奉天原本是想带佩芷回去的,如今带走她的骨灰,也算另一种意义的归去。

佩芷的骨灰他送还给了姜家,姜肇鸿并非不爱佩芷,只是爱错了方式,又做错了事。可惜佩芷直到去世都还记恨着这个父亲,唯一的幸事大抵是没见到姜肇鸿愁白了头的样子,如今又一夜疲老了十岁。

赵凤珊哭得肝肠寸断,几近癫狂着怒骂姜肇鸿,伯昀和仲昀也始终回不过神来,家中哀痛一片,孟月泠无声离开了姜府,带走了佩芷剩下的那只春带彩玉镯、他送她的“临风佩芷”的坠子,还有一张癸酉年的九九消寒图。

他未在天津停留,直接回了北平。傅棠听闻佩芷死讯,同时收到了封奉天寄来的信,大抵是佩芷生前写的最后一封。字迹虚浮,不见笔力,但言辞恳切,她挂念友人,更放心不下孟月泠。

“傅棠:东风解冻,柳絮传檐,展信如晤。待你读信时,想必我已不在人世,即便已下九泉,衷心盼你与小真恩爱和睦,顺遂康健,不再多言。惟念静风,此心难安,烦劳劝其忘旧情、忘佩芷,再遇良人,常展欢颜,百岁无忧。——佩芷于民国二十三年孟春”

他攥着那封信在廊下静坐了许久,檐下挂着的鹦鹉时不时地叫着“春晴”,他望着远处的青天,间或飞过北归的鸿雁,不知在想些什么。

袁小真立在屋子里,望着他寂寥的身影,想他是否在后悔没能见到佩芷最后一面,是否记恨于她这个妻。院子里静悄悄的,风吹海棠,芬芳飘零,又一年旧故深春,却等不到故人归来了。

民国二十六年,佩芷去世三年后,日军从广安门进了北平,北平陷落。不出三日,天津也沦陷了。

沿儿胡同遭遇空袭,孟桂侬折返回家中,非要带那身老佛爷赐的蟒服,受流弹重伤。孟月泠亲自出面讨了个人情,才把他送进了洋人医院,可他身子骨早已经不行了,不过早死晚死的区别。

去世之前,他把孟丹灵叫了进去,浑浊的眼睛里挂着的那抹惋惜做不得假,他还是在心疼这个没能唱戏的长子,用尽死前所有的力气。病床边挂着已经脏了的蟒服,他把它留给了孟丹灵,紧接着咽了气。

孟月泠独自站在病床前,面色冷漠,不禁想到就在几天前,他听到孟桂侬小声念叨着孟丹灵的生辰,几年记性越来越差了,便总是嘀咕着:“十月初九……十月初九……腊月……腊月……”

他和柳书丹的生日都在腊月,他是腊月十五,柳书丹是腊月廿一。那瞬间他期待着孟桂侬说出“腊月十五”,可却听孟桂侬说:“腊月二十一……书丹,书丹……”

或许对于父亲的期待在那一瞬当就已经烟消云散了,此时只是更彻底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