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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恕与珂雪(16)

她将“追求”这张画翻到背面,然后问我:“这张画叫什么?”‘画?’我很疑惑,‘这是空白啊,完全没画任何东西。’“不。这个叫“满足”。”‘为什么?’“追求的反面,就是满足。”她将手掌在空白的纸面上轻轻摩擦,“而且如果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必追求,当然就叫满足。”‘你是开玩笑的吧?’“是呀。不过虽然是开玩笑,还是有点道理。”她笑得很开心,“不是吗?”‘嗯。’我点点头,‘你好厉害。’“谢谢。”我们同时端起咖啡杯,彼此都喝了一口后,又同时放下杯子。

“说真的,我也一直试着想画“满足”,但始终画不出。”‘真的那么难画?’“嗯。满足是因人而异的东西,羊认为每天都有吃不完的草就叫做满足,但狮子可不这么认为。”‘你每天都能在这里喝咖啡,难道不能说是一种满足?’“这确实很接近满足的感觉。不过……”她朝吧台伸出右手食指,然后笑了起来,“我总是喝完还想再喝,怎能说是满足呢?”‘看来满足真的很难画。’“嗯。而且如果很想拥有满足的感觉,也是一种追求的欲望哦。”‘好深奥喔。’我也笑了笑。

她把玩着笔,眼睛盯住“追求”的背面,似乎又试着想画“满足”。为了不干扰她,我将视线转向窗外,竟看见对面有个警察。‘警察来了!’我压低声音,‘快!’“快?”她歪着头,“快什么?”‘快跑啊!’“我是学艺术的,又不混黑社会,干嘛要跑?”‘你的车子啊!’我开始着急了。“哦。”她也看了看窗外,“我扭了脚,所以……”她的话还没说完,我已经意识到她今天一定没办法奔跑。

于是我像一只突然闻到猫味道的老鼠,反射性起身,拔足向外飞奔。

第六章 满足

“砰”的一声,我撞到桌角。桌脚摩擦地面也发出急促的嘎嘎声。那张桌子并没有其他客人,桌上也没杯盘之类的东西。所以桌子只是受了惊吓,但我的腰却好痛。我右手扶着腰,左手拉开店门,冲向马路对面。可是当我跑到马路对面四下张望时,竟然没看见她的车!

我没花太多时间犹豫,右手按着隐隐作痛的腰,在附近一面小跑步,一面搜寻。来来回回好几趟,还是不见她那辆红色车子的踪影。只好偷偷跟在那个警察背后,也许他能帮我找出红色车子。因为在我的印象中,台湾的警察总能轻易发现任何违规停放的车子。可是如果警察发现了红色车子,我该做什么或说什么?

正在思考之际,那个警察刚好回过头。他的视线一接触到我,似乎吓了一跳,身子突然一弯,右手迅速移到腰际准备拔枪。我也吓了一跳。我们对峙了几秒,他才直起身子说:“下次别随便把手放在腰部。”然后他转过头,继续向前走。

我原先很纳闷,想跟他说:阿sir,我腰痛,不行吗?后来仔细一想,才知道他应该以为我放在腰部的右手,像是要拔枪。我暗叫好险,吓出一身冷汗。没多久,警察上车走了,我还是没看到红色车子。我右手仍然按着腰,慢慢走回咖啡馆内。左手推开店门时,老板看了我一眼。‘你车子不见了。’我刚坐下,立刻跟她说。“我今天没开车来呀。”‘啊?’我很惊讶。“我刚刚本来要说:我扭了脚,所以今天没开车来。谁知道我话还没说完,你就急忙跑出去了。”‘什么?’我直起身,牵动到腰部,忍不住呻吟一声,‘唉唷。’“撞到桌子是不是很痛?”‘还好。’我回头指着被我撞了一下的桌子,‘那张桌子你也撞过。’“嗯,我记得。”

我不禁回想起她第一次撞到我桌子的情景。可是,为什么那时她丝毫没有痛苦的样子?‘咦?我记得当时你好像没有受伤?’“是呀。”‘为什么会这样?’“因为跑步也是一种艺术呀。”‘你在说什么?’

“你看过非洲羚羊跑步的样子吗?”‘在电视上看过。’“牠们都是边跑边跳,不是吗?”‘是啊。’“我觉得羚羊的跑法很美,就学着这样跑啰。”她笑得非常开心,“所以你撞到腰,我撞到屁股。”‘不会吧?’“你一定想不到艺术不仅是一种美,又可防止运动伤害吧。”‘…………’

我揉了揉腰部,愈揉愈疼,左手想端起杯子喝口咖啡。但老板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伸手就把我面前的咖啡收走。‘喂。’我抬头说:‘我还没喝完。’“咖啡凉了。”他说。‘谁规定咖啡凉了不能喝?我现在偏偏想喝凉掉的咖啡。’“我帮你换杯热的。”‘换?’我很好奇,‘不用钱吗?’“不用。”他看了看我,“你还是坚持要喝凉掉的咖啡?”‘开什么玩笑?咖啡当然是热的好。’我说:‘去煮吧,我等你。’

“还疼吗?”老板走后,我接触到她的眼光,吃了一惊。我知道她的眼神很柔很软,但就某种抽象意义而言,她眼神的方向总是向下。那是一种细心的眼神,一种仔细观察或接收讯息的眼神。这种眼神虽然专注,也可以看清任何东西,却不必带着感情。可是现在她的眼神在抽象意义上,方向却是向上。这种眼神虽然也很专注,却往往看不清东西,因为常会被感情牵动。举例来说,如果用抽象意义上向下的眼神看着雨天,可以看到檐下的水珠、地上的涟漪;但向上的眼神却总是模糊一片。

我的个性是如果女孩子在我面前表达关心,就会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喂,还疼吗?”她见我没反应,又问了一次。‘嗯。’我皱了皱眉。“你为什么要跑呢?”‘因为……’我想了半天,最后还是决定放弃,‘不知道。’“很干脆的回答哦。”‘是啊。’“谢谢你。”‘为什么要谢我?’“因为……”她也想了半天,最后还是说:“不知道。”‘很干脆的回答喔。’“是呀。”

我先朝她微微一笑,然后回过头,往吧台方向望去。也许老板可以适时出现,来化解我和她都不知道该说什么的窘境。但他在吧台内东摸西摸,似乎还没开始准备煮咖啡的意思。我将头转回时,她将一张画推到我面前。“这是你刚刚跑出去时,我画的。”我低头看了看,看到画纸上有一个人背对着我,跑过马路。他的右手按着腰,左手手指弯成勾,贴在眉上,似乎正在眺望。而跑步的方向与眺望的方向并不相同,视线还要再往右偏移一些。不必多想也知道画里的这个人是我。

‘背部的线条好像很硬。’我指着画说。“因为你很专心,也很执着。”‘为什么背部的旁边还有三条弯曲的线?’“这表示你很痛呀。”说完后,她笑了起来。我突然觉得好像做了一件蠢事,脸上微微发烫。

“你不问我这张画的名字吗?”‘大概是冲动的傻瓜或是容易受伤的男人之类的吧。’我将视线离开画,不想再让话题停留在这张画上面。“不。”她说:“这张画叫满足。”‘满足?’我心头一震,视线又回到画上。“嗯。对我而言,这就是满足。”我抬头看了看她,她的视线却停留在画上。

“原先我不知道为什么你急着跑出去,但当你跟在警察后头时,我就知道你在做什么了。知道了以后,就很感动。”‘那为什么会叫满足呢?’“要达到满足之前,得先经过感动呀。”她抬起头,笑着说:“而且长时间的满足感很难拥有,满足感通常只是片刻的事。”‘片刻?’“嗯。我觉得感动了以后,一不小心,就有了满足感。”她说:“因为只是一瞬间的事,所以我立刻拿起笔,画了这张画。”

‘嗯……’虽然我觉得画名叫满足有些牵强,但却说不出个道理来。“你是不是认为这张画叫满足不太恰当?”‘嗯。’我点点头。“其实我只是把这一刻画下来,提醒自己曾经感到满足。”她笑了笑,“而且我不希望你再为我这样做,或是再受一次伤。既然我觉得这样就够了,为什么不能叫满足呢?”我看了看她,又接触到那种在抽象意义上,方向向上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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