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蝙蝠(13)

「不要紧啦。」文贤在电话中说。

「你不懂啦,这样囡仔会歹育饲。」阿嬷说,「等我身体卡好再讲。」

但阿嬷的身体却日益恶化,因此阿嬷从没见过小杰。

阿嬷过世前的那一个月,都是在医院裡度过。

这期间文贤从台北专程去看她四次,但每次阿嬷的意识都不太清醒。

最后一次去看阿嬷时,她牵着文贤的手,但却叫着他阿公的名字。

阿嬷过世的那晚,文贤的手机响了,是他爸爸打来的。

爸爸说阿嬷快往生了,口中不断唸着文贤的名字。

文贤赶紧叫爸爸把手机放在阿嬷耳边,随即神色凝重走出客厅到阳台。

「阿嬷。我文贤啦。阿嬷,你不要害怕,要放轻鬆。妳平时很虔诚拜

观世音菩萨,观世音菩萨一定会来接妳。要记得喔,跟着菩萨走,

要跟好,菩萨一定会带妳到西方极乐世界。阿嬷,妳免惊喔,菩萨

会照顾妳。阿嬷,妳有听到吗?阿嬷。阿嬷。阿嬷……」

爸爸在手机那头说阿嬷往生了,神情颇为安详。

文贤挂了手机,然后蹲下身,在阳台角落勐掉眼泪。

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文贤,便让他一个人在阳台独处。

那晚文贤几乎没睡。

文贤说无法见阿嬷最后一面,是他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和悔恨。

他也相信,无法在往生前见到文贤,阿嬷一定也很遗憾。

「但现在阿嬷来看我了,我和阿嬷都不会再有遗憾了。」文贤笑了,

「而且阿嬷看到小杰长得这么健康可爱,一定也很开心。」

我这时才发现,他脸上虽然挂着澹澹的笑,但满脸泪痕,眼眶也红了。

自从上星期阿嬷过世以来,我几乎没看过文贤的笑容。

他常常是若有所思的模样,偶尔会偷偷掉眼泪。

而此刻他的神情非常轻鬆,笑容虽澹,却洋溢着满足。

「第一次看见蝙蝠是在我唸高二的时候,有隻蝙蝠在家裡到处乱飞。」

文贤对我说,「我猜想牠可能是因为追着昆虫才会不小心闯进家裡。」

文贤说他那时马上冲进浴室拿了条毛巾,然后轻轻挥舞毛巾,

想把蝙蝠赶往窗户的方向,好让蝙蝠可以从窗户的缝隙中飞出去。

「你在做什么?」阿嬷大叫,「还不快停手!」

文贤吓了一跳,停止挥舞毛巾。

「过来我旁边坐下。」阿嬷说,「那是你阿公。」

文贤当时的反应跟我一样,也是一头雾水,但还是乖乖坐在阿嬷身旁。

于是文贤和阿嬷便坐在沙发上,看着蝙蝠在空中盘旋绕圈。

蝙蝠绕了一会后,突然改变方向朝阿嬷飞近,快碰触阿嬷时又急转弯,

好像飞机表演特技一样。

蝙蝠飞走后,文贤转头想问阿嬷,只见阿嬷泪流满面,并频频拭泪。

文贤的阿公在这隻蝙蝠出现前十天过世。

「阿公一个人在田裡工作时,突然心肌梗塞而猝逝。阿嬷等不到阿公

回家吃午饭,便到田裡去找阿公,才发现阿公已死去。」

阿嬷哭得很伤心,而且自责又悔恨,整整一个礼拜几乎不吃不喝不睡。

文贤的爸爸担心阿嬷的身子熬不住,送她去医院住院三天打点滴。

没想到阿嬷才刚出院回家,便看见蝙蝠。

「死去的亲人或爱人会化身成夜婆(蝙蝠),飞回家看他生前所挂念

的人。」阿嬷对文贤说,「这是你阿公告诉我的。」

阿嬷虽然泪眼汪汪,但提起这种传说时,脸上尽是满足的笑。

「你阿公还说,如果他比我先走,他一定会变成夜婆飞回家看我。」

阿嬷笑得很开心,「你阿公没骗我,他果然回来看我了。」

文贤说他原本不太相信这种传说,但看到阿嬷满足的神情与笑容,

还有自从见到蝙蝠后阿嬷就不再整天失魂落魄,他便开始相信了。

「阿嬷后来还对我说,将来有天她死了,她也会变成蝙蝠,飞回家

来看我。」文贤笑了笑,「结果阿嬷也没骗我。」

我想文贤打从心底相信死去的亲人或爱人会化身成蝙蝠的传说,

但我还是觉得这传说不可思议。

「可是这传说未免太……」我终于按捺不住疑惑。

「太难以置信是吧。」文贤说,「就像住海边的人吃鱼时不翻鱼一样,

这传说其实也只是一种简单的心情。」

「什么样的心情?」

「想要抚慰生者和体恤亡者的心情。」

我虽然还是不懂,却可以体会。

在我唸国二的时候,父亲去世了,至今刚好满20年。

父亲过世时我来不及见他最后一面,这20年来我一直耿耿于怀。

如果父亲也能化身成蝙蝠回来看我,那么或许我可以释怀吧。

只可惜自从父亲过世后,我从未看见蝙蝠飞进我的老家裡。

父亲会变成蝙蝠飞回家来看我吗?

蝙蝠(2)

阿嬷的葬礼结束后,隔天我们一家三口便回台北。文贤的心情变得平静许多,也不再偷偷掉眼泪了,我终于可以放心。至于蝙蝠的传说,我还是不能接受,但已经深印在脑海。问了几个朋友是否听过那个关于蝙蝠的传说?「死去的亲人或爱人会化身成蝙蝠?从没听过耶。」她们非常讶异,「吸血鬼才会化身成蝙蝠吧。」

我也上网搜寻有关蝙蝠的传说,结果跟我的预期一样。在中国因为「蝠」与「福」同音的关係,蝙蝠是幸福、福气的象徵;还有蝙蝠可以帮锺馗引路,让锺馗驱妖除魔的传说。在西方蝙蝠则是邪恶、黑暗的象徵,和吸血鬼的化身。不管东方或西方,没有一种传说把死去的亲人或爱人与蝙蝠做连结。或许真如文贤所说,那个关于蝙蝠的传说其实只是一种心情,一种想要抚慰生者和体恤亡者的心情。

两个礼拜后,文贤开车载着我和小杰回我的老家。路程比回文贤老家更远,因为我老家在台湾的最南边。这次我是为了重新安葬父亲的事而回去。

父亲虽然已经过世20年了,但他的模样在我心裡仍然很清晰。父亲刚过世那几年,我常梦见他,也常无缘无故想起他。只要一想起或梦见父亲,我总是泪流不已。自从结婚后,无缘无故想起父亲的次数少多了,也很少再梦见他。然而每当梦裡出现父亲,醒来后依旧会发现枕头和被单都已湿透。

父亲安葬在公墓刚好满20年,管理单位建议我们起出遗骨然后火化。这些年来台湾的土地越来越难取得,传统的土葬也逐渐被火葬取代。母亲决定起出父亲的遗骨火化,再将父亲的骨灰安置在佛寺。我回家的这天,正是父亲的遗骨已起出,即将火化的日子。这次是文贤留在家裡照顾小杰,由我弟弟开车载我和母亲去火化场。

当父亲的遗骨要推进去火化炉那一瞬间,我突然跪倒在地。「阿爸,火要来了,你别怕,要闪开。很快就好了。阿爸,要小心。阿爸,真对不起,让你受苦了。阿爸。阿爸……」我悲从中来,几乎泣不成声。

「阿姐。」弟弟扶我起身,「别伤心了。」「阿爸。」我泪眼朦胧看着他,彷彿真的看到阿爸。「阿姐。」他的眼眶红了,「我是阿弟。」「哦。」我回过神,赶紧擦乾眼泪。弟弟今年30岁了,五官轮廓与阿爸越来越神似。

「静慧。」母亲把装着父亲骨灰的骨灰罈让我抱着,「妳弟弟开车,现在我们要去西如寺。以后妳阿爸就在那裡。」我小心翼翼抱着父亲的骨灰,手裡拿炷香,上了车的前座。「妳沿路上要叫妳阿爸跟好,这样妳阿爸才会跟着我们到西如寺。」母亲在车子后座叮咛我。

「阿母。」我点点头,「我知道。」我低头看着怀中的骨灰罈,下意识紧紧抱着它。时间已匆匆流逝了20年,没想到现在我又可以跟阿爸靠得这么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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