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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镜(出书版)(67)

“‘写一封休书吧,’终于有一天,我回家时发现她已经坐在那里,准备好笔墨,‘你是丁家独子,而我无法生育,犯了七出之条,你休了我吧。’”

“‘没孩子不要紧,我这一辈子注定断子绝孙。’我接过了笔,无所谓地道,‘不过,我可以如你所愿——我知道你已经不想再在这个家呆下去了。’”

“‘是的,我不愿意在这里呆下去了。’她看着我,低声道。”

“在娘家的人过来接她走的那一日,妻子从马车里探出头看着我,眼神凄楚。”

“‘允中,我们做了七年的夫妻,可是每一夜,你念着都是另一个女子的名字。’她喃喃,在临走前终于说出了藏在心里的话,‘到后来,我都会经常梦到那个叫胭脂的女人——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可是,这样下去我会疯的……我一定会疯的!’”

“在那一刻,我也忍不住心酸,‘走吧,慧,永远不要再回来。’我生平唯一一段婚姻就这样结束了。”

“休妻之后,丁家便只剩下了我一个人,住在空荡荡的大宅子里。那时我刚刚三十岁,相貌不错,家业殷实,名声又好,南浔很多富户来提亲,想让女儿当我的续弦——我全都拒绝了,因为不想再害任何人。”

“后来,出于寂寞,我也一度出入秦楼楚馆、烟花巷陌,找一些女人来打发时间。或许是前世夙缘,里面有一个叫桃夭的歌姬居然爱上了我。她要跟我走,哪怕没有名份,做一个妾侍都可以,我不答应,她就不饮不食每天流泪。我心一软,便答应了。”

“桃夭欢喜得什么似的,立刻捧出一匣子的金银珠宝来放在我面前,说自己早就攒好了赎身钱,只等遇到良人就脱离风尘。那一刻,我心里忽然有一丝侥幸,觉得过了那么多年,说不定真的能遇到一个好女子,此次平平安安、白头偕老也说不准。”

“‘送给你。’我拿出珍藏多年的胭脂盒子,交给了她,似乎是把内心一段苦痛的感情也一并交付了出去,‘喜欢么?’”

“然而,不等我把她接入门里,一场瘟疫降临在不远处的嘉兴府。”

“医者父母心,仁和堂不能见死不救,我便准备了一批药材,带着伙计去了那里。开始义诊——疫情比我想象的还眼重,刚一去,无数的病人就蜂拥而来,每个人身上都有可怕的溃烂,有些人排着队就倒了下去来,一动不动地死去。我夜以继日,不停地看诊和煎药,不敢稍停。”

“虽然辛苦,但那段时间我过得从未有过的平静,甚至连做梦都不会再梦见胭脂——我甚至一度以为,她已经彻底从我生命里消失了。”

“这一去就是三个多月,等瘟疫平息,回到南浔时,桃夭却已经不在了,我以为她耐不得寂寞,回去重操旧业了,心里忍不住一阵失落。出于一贯的自尊和骄傲,我也不想去找她——第二天老鸨却找上门来,把那个胭脂盒子递给我,说:‘这是桃夭的遗物。’”

“原来,在我离开后一个月,思念如炽的桃夭不顾别人劝告,收拾了行李,要去找我——然而,不幸在半路上就染了瘟疫。她想回来治病,官府却说为了不让瘟疫扩散,疫区里的人一律只准入不准出。她被阻拦在外,不得进入南浔,最后含恨病逝异乡客栈。”

“‘可怜她一直在等你啊……死的时候都喊着你的名字!最后还撑起身体坐起来,用你给的胭脂细细梳妆打扮,说自己一生以容貌傲人,绝不能让你在赶来时看到她死前如此憔悴。’连心如铁石的老鸨都抹着眼泪,‘但是得了瘟疫的人哪里还能留全尸?身子还没冷呢,就被官府拖去烧了!连一把灰都没留下!’”

“我手里握着那个胭脂盒子,看着那个抱着孩子的圣母像,只觉得彻骨彻心的寒冷。我感觉到那就是胭脂……她就在这个盒子里,抱着她那个夭折的孩子,死死地看着我!”

“是的……这个胭脂盒里盛满了怨毒的诅咒,不曾稍减。这些年来,我悬壶济世、活人无数,自以为已经赎清了罪孽——可是,她还在,还在那里!扼住我咽喉的那只手,从没有片刻放松过!”

“‘我要让你永不得安宁。’那一夜,我又梦见了胭脂,她看着我,‘永不。’”

“我毛骨悚然地醒来,想了又想,最终还是去了一趟天台山桐柏宫,让云清道长做了一场法事——这么多年来,这是我第一次想到要对付她——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是为了不让这恶毒的诅咒再延续和扩散。”

“道长刺破中指,用血合着朱砂,在胭脂盒的底部画下符咒,叮嘱我要夜夜将其带在身边,不得令人接近,更不得打开——法术是有效的,胭脂仿佛是被囚禁了,再没有出来祸害过任何人。但是几乎每个晚上她都会出现在我梦里,带着无法平息的愤怒、憎恨和不甘,反复地折磨和辱骂我。”

“我再也没有亲近过任何女人,就这样守着这个空宅子,又过了二十几年。”

“光绪二十五年,拳匪之乱爆发。耶稣教堂被焚毁了,年老的马约翰神父被吊死在钟楼上,十字架被拖出来当做柴火烧掉,南浔所以信洋教的人都死的死,逃的逃,逃跑不及被拳民抓住了,便当街活活打死——我看着这一幕惨象,冷冷地置身事外,偶尔也会想起:如果胭脂还在世,说不定也逃不过这一场大灾难。”

“那一夜,有人拼命敲我的门,我披衣从窗口看去,发现外面居然是几个金发的西洋女人——她们显然是从附近的教区里逃出来的,狼狈不堪,怀里还抱着一绢裹着递过来,用洋文说了一通什么。我听不明白,大概也知道是这个孩子生了病,希望我能帮忙。”

“我隔窗看着那个孩子,久久没有说话。那个孩子不过一岁多,胖墩墩的,皮肤雪白,小卷发金黄,就像是教堂壁画上那些吹着号角的小天使一样。我只看了一眼,心里却有些不忍。”

“然而,回头去找药箱那一刻,我却看到了胭脂盒子上的圣母像,忽然想起来胭脂和她腹中那个孩子……不知道为什么,一股憎恨和愤怒涌上了心头。”

说到这里,他看看白螺:“我最终没有救那孩子。”

白螺的嘴角微微动了一下,却没有问为什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拳匪之乱结束后,被毁的耶稣教堂重新建起。教堂里要重新修建神坛和绘画神像,我偷偷地捐了一大笔钱,提供了一张胭脂的画像,让画师把圣母玛利亚的脸画成这个模样。教堂落成后,我秘密地受洗入了教——虽然我知道自己罪孽深重,但我皈依胭脂信奉的宗教,却并不是为了祈求宽恕。”

“而胭脂,也似乎不因为此而宽恕我。每一夜的梦里,她依旧扼住我的咽喉,怒骂我,羞辱我,折磨我。日复一日,我咬牙承受,渐渐麻木——我知道我终将这样在孤独中死去,然后下他们的地狱——而胭脂,她就在那里等着我,等着清算我们之间所有的账。”

说到这里,一直沉浸在回忆里的男人终于抬起了头,看着白螺手里的胭脂盒。

“可是,该死的贼人,连这种凶器也偷!——这下她重见了天日,不知道又要残害多少世人!”

“或许这是天意吧……”白螺点了点头,“既然我来了,少不得要把这件事彻底解决——”

丁允中一震:“你……你真的能解决这件事?”

“当然。”白螺微微一笑,“只是,丁大夫,你到底想要求一个什么样的结果呢?”

丁允中脸色苍白,沉默了许久,才道:“种什么因,结什么果。像我这样风烛残年的人,还能有什么要求呢?等死罢了……我将永生不得安宁。”

“你想得到彻底的安宁?其实可以。”白螺十指轻轻叩着桌子,“不过,若想让我帮你摆脱一生的噩梦,让她烟消云散,你也得付出不菲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