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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镜(出书版)(66)

“而此刻,我一定要这个倔强的女子对我低头,委身于我!仿佛是魔鬼再次控制了我,出于一种刻毒的报复心,我趁着没人注意,低下头在她耳边轻轻说:‘放心好了,这药是保胎的——你的孩子在肚子里好好的呢,再过几个月就可以出来喊巡抚大人爹了!’”

“胭脂瞬地坐起,愤怒地看着我。那眼神……那眼神!天啊……”丁允中捧住了头,痛苦地低声,“我几乎在那一刻屈服了,然而,她却抬起手,指着门口,轻蔑而冰冷地说了一句‘滚’,便转身躺下,再也不看我一眼。”

“其实……为什么那时候她还要那么骄傲呢?”

“如果那时候她说的不是‘滚’而是‘求求你’,我、我一定会如她所愿的——要知道在那时候,我离屈服和崩溃只有一步之遥。但是,看到她轻蔑的表情,愤怒和自尊令我下意识地站起,蹒跚地走出了刘家。”

“一路上,我眼前都回闪着她的最后一个眼神,如芒在背。那一夜我又梦见了胭脂——然而,不再像以前的春梦一样,走入我梦境的不是那个成年后的胭脂,而是童年时爬在树上抓知了的小女孩。”

“‘允中哥哥……允中哥哥!快看!’梦境里,那个娇憨的女孩大胆地抓住了一只扑着翅膀的知了,在树上骄傲地大声对我喊,‘我抓住了!快看快看!’”

“——然而话音未落,她踩着的树枝猛然断裂,整个人从高空瞬地落了下来。”

“‘小心!’我在梦里大喊了一声,不顾一切地扑了过去。然而,就在我抓住她的前一刻,不知道为什么,我却犹豫了一下。胭脂重重地跌落在地面上。她的身体裂开了,里面有血不停流出来……”

“我怔怔地站在那里,因为恐惧和悲伤全身颤抖。我扑过去托起她小小的身体,摇晃着,喊着她的名字——然而她的身体如同陶瓷娃娃一样,一晃就碎裂了。”

“她的眼睛没有闭上,一直这样看着我,带着责备和愤恨,似乎问我为什么会犹豫,为什么没有及时接住她。然后,眼睛渐渐闭起,流出了一滴晶莹剔透的泪。那一瞬,我惊醒过来,只觉得冷汗满身。”

“半夜里,我独自坐了很久,终于忍不住在黑暗里掩面失声——是的,那一刻,我承认自己还是彻底失败了!我对她的感情,最终压过了心里的怨恨和嫉妒!无论如何,我不能就这样把她活活推入火坑,看着她和她全家遭受横祸!”

“清晨,我梳洗完毕,提了药箱去到她家,托词说是给她复诊。”

“我决定救她。”说到这里,苍老的大夫长长地舒了口气,似乎在漫长而压抑的叙述中,终于出现了一点点令他心安的明亮时刻。

“丫鬟迎了我进去,说昨夜小姐睡得很安静,一夜都没唤人进去,如今说不定还在沉睡。她带我上了阁楼,推开了门——”说到这里,他猛烈地吸了一口气,喉咙发紧,“你知道,那一瞬间我看到了什么?”

“胭脂在那里,就在屋顶上!一根红绫从梁上垂落,绕过了她的脖子,把她吊在了那里。一阵风吹入,她悠悠地转过了身,正好面对着我,眼睛半开半阖,舌头微微吐出,嘴上还涂着鲜红的胭脂,似笑非笑。”

“我失声惊呼,一下子跌坐在地上。晚了……什么都晚了!只是一夜的差别,一切都无法挽回了。”

“在丫鬟的惊呼里,我发了狂一样地将她从梁上解下来,用尽了一切方法试图挽救——然而她再也没有活过来。那双半开半阖的眼睛一直盯着我,那里面有愤恨、绝望和不甘,宛如一把利刃直插入我心头。”

“我用颤抖的手合上了她的眼睛,不敢再看。那一瞬,我看到有一滴清泪从她眼角流下,滑过涂满胭脂的红唇……一切,都宛如我梦中所见。”

“我不知道在我入梦的那一夜,胭脂独自在闺中看着天色一分分亮起来,内心经历了什么样的痛苦煎熬,最终让她在天亮之前完全绝望,选择了死亡——她原本是那么留恋这世间,期待着和爱人相聚,迟迟不肯离去。是的,她宁可死,也不愿意委身于我!在死的那一刻,她是有多恨我啊!”

“那一刻,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抱着她的尸体痛哭起来,直到赶来的刘家人把我们分开。”

“在离开她的闺房时,我偷偷带走了一件东西——就是那个我在五年前送给她的胭脂盒子。盒子被摆在梳妆台上,显然她在临死前还用她精心点缀过自己的双唇,我嗅着里面的胭脂的香味,仿佛闻到了她唇间的芬芳。”

胭脂醉,留人醉。人生长恨水长东。

丁允中将杯中的茶一饮而尽,脸色苍白地沉默了片刻,继续说了下去。

“她父亲原本早已不重视这个庶出的女儿,又体恤我的痛苦,便答应让我来帮忙操持女儿的葬礼,并且一再叹息:‘我只恨当初没有把这个女儿绑着送上花轿嫁到你家来。’”

“我买通了丫鬟和仵作,掩盖了她死时已有身孕的事情,然后给她办了一个隆重的葬礼——我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因为那个男人如果还有一丝良心,必然会出现在她的葬礼上!”

“我关注着所有来吊唁的人,却没有发现其中任何一个人可能是他。那一刻,我心里的愤怒再度难以抑制地燃烧起来——难道那个男人真的是如此软弱无能,眼看着情人自缢横死,甚至连露个面都不敢?”

“最终,迫于世俗的压力,我不得不将她安葬在了东山脚下的刘家墓园里——虽然我知道,如果她能够自己作主,必然是希望被埋葬在教会墓地。当棺木被泥土一寸寸覆盖时,我觉得自己的心也一并死去了。”

“一年后,我成了家,仁和堂也在我手里越来越兴旺,我过上了普通富裕人家该有的生活——妻子蕙兰从嘉兴嫁过来,也是大家闺秀,性格温柔顺从。我们相敬如宾,连生气红脸都不曾,别人见了都说是美满姻缘,再半年后,妻子怀孕了,我即将成为父亲。”

“一切都很美满,很顺利,几乎让我渐渐忘了往日的痛苦。除了偶尔会听到刘家丫鬟来抓药时,说一声‘丁大夫真是好人,可惜小姐没福气’”

“是好人么?我在内心苦笑,不敢抬头。然而,我还是会隔三差五地梦见胭脂。在梦里,胭脂眼里依旧含着愤怒和不屑,指着我,一声声地诅咒:‘我向上帝发誓,我宁可堕入地狱也绝不会就此放过你——昔年霍小玉临终之言,便是我今日的诅咒!’”

“霍小玉的临终之言?”白螺失声。

我为女子,薄命如斯!君是丈夫,忍心若此!

韶颜稚齿,饮恨而终。慈父在堂,不能供养。

绮罗弦管,从此永休。征痛黄泉,皆君所致。

我死之后,必为厉鬼,使君永不得安!

多么沉重的怨念,千古之下,依旧凛冽若此!

丁允中苦痛地捂住了脸,低声:“每次醒来,我都忍不住偷偷出门,在她的墓前久久徘徊,手里握着她曾用过的那个胭脂盒子。我知道,她不会拿走我的命。她要让我活下去——活着,但从此永无安宁!’”

“某一夜,我听到她在梦里纵声大笑,一把将我从高处推下。我从噩梦里惊醒,刚抬起手,便看到整个手掌都是殷红的血!那一刻,我听到身边睡着的妻子忽然发出了痛苦的呻吟——怀孕三个月的她在我身侧蜷起了身子,我的孩子在这一夜没了……莫名其妙地,就这样没了!”

“‘我梦到了一个穿红衣的女人。’妻子痛苦地喃喃,‘她……狠狠地推了我一把。’”

“从此后,妻子再也没有怀上过孩子,身体渐渐虚弱,神志也开始混乱起来——有时候她看着我,眼神里流露出一种奇怪的疑问,似乎想问一些什么,却不敢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