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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镜(出书版)(64)

“然而,她的病一分分地重了,渐渐垂危。我心如刀割,再三思考终于跑到父亲面前,提出退亲——我虽不愿失去这门婚事,但更不愿因此生生逼死了她。”

“父亲很开明,见我主动要求放弃,便去刘家提出退亲。你知道,在那个时候,被人退亲是一件很没面子的事情,特别两方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家。刘家大发雷霆,坚决不允,说宁可女儿死了也不能承受被我家退亲的羞辱,我只能跪下来苦苦哀求,说可以让刘家主动提出解除婚约,对外就说是女方不满而被迫退亲。于是,刚缔结的亲事就这样解除了。”

说到这里,他的语气微微哽咽,垂下头去,眼角依稀有泪痕。

“看来,你真的极爱她,”白螺轻轻叹了口气,安慰,“虽然不明所以,但宁可自己痛苦受辱,也不愿让她为此受折磨。”

“是啊。可是,我的痛苦又有谁知道呢?”丁允中喃喃,“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胭脂——因为年轻时心高气傲,我甚至也不想自取其辱地去问她到底为什么宁死也不肯嫁给我,只是夜以继日地呆在仁和堂,研究药房、接诊病人,每天都把自己弄得很累——只是,虽然白天忙碌到无暇去想,到了晚上,她却依旧天天出现在我梦里。”

“父亲在第三年因病去世,我作为独子接掌了仁和堂。父亲死去之后,我们丁家和刘家更加疏于往来,几乎断了联系。我一边装作冷若冰霜毫不在意,一边却还是通过某些途径陆续得到一些她的零碎消息。”

“经过退亲一事,她彻底失去了父亲的宠爱,在大家族里被处处排挤,住到了潮湿阴冷的厢房,饮食用度比仆人也好不了多少。然而,她从未有一句怨言,也没有流露出一丝悔意。甚至,她还是躲着别人去教堂做礼拜。”

“她,到底在想什么呢?我经常难以抑制地思考。哪怕她流露出一丝悔意,只要给我传递一个眼神,一个讯息,我就会毫不犹豫的重整旗鼓,再度去她家向她提亲!——是的,我不怕丢脸,也不怕被人议论,我只想和她在一起!”

“然而,胭脂却只是沉默着承受了一切,不言不语。退亲后,刘家也有几次托媒妁想把她嫁出去,然而南浔的每户人家都说‘连丁家独子都看不上,这样高的眼光我们怎么受得起’?于是,每次都不了了之。”

“时间一拖就是几年,她转眼就十九岁了,外面议论纷纷。刘家长辈开始真正着急了,觉得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她留在家里。”

“天遂人愿,正好那一年两广巡抚王右麟坐船路过南浔,准备回京述职,在船上一眼看到了从教堂做完礼拜回来的胭脂,惊为天人,便特意留下来多盘桓了几日,专门托了南浔知县上门提亲——巡抚当年已经六十多岁,家中有一妻三妾,权势显赫,年事已高,色心犹炽。”

“他的年龄,足以当胭脂的爷爷。我以为她父亲会拒绝这门婚事,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刘家迅速地答应了,并约定在巡抚从京城回来后立即成亲,然后携胭脂回广州定居。”

“事情定了之后,家族额手称庆,觉得甩掉了一个大麻烦,却没有人注意到胭脂反常的沉默。”

“她明显是不愿意的,然而,这一次却再也没有抗议,或许也知道自己已经失宠,只怕不饮不食饿死了也不会再有人在意。家人在替她忙碌地准备嫁妆,她不闻不问,只是沉默地一个人呆着,长久地凝望天空,在胸口画着十字祈祷,却是不哭也不闹。”

“巡抚迎亲的时间定在九月。然而,在八月十五那一天,胭脂却来找我了。”说到这里,他猛然抬起头来,眼神亮得出奇,“知道么?时隔多年,她主动来找我了!”

白螺看到他那种眼神,心里猛然就觉得不祥——如此骄傲的少女,只怕死了也是不肯回头的,为什么会忽然又回来找他呢?

“那天是八月十五,我记得很清楚——”丁允中喃喃,“那天正好是中秋,我去上元桥和朋友们赏灯归来,喝得微醺,在街角遇到了她。她站在暗影里,显然是等了我很久。”

“那一刻,我几乎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一看到她在那里,油然而生的痛苦和骄傲让我立刻就想转头走开,然而,另一种更强烈的感情却钉住了我的脚,让我怎么也无法移动一寸。我……我毕竟舍不得她。”

“‘允中哥哥。’她沉默了很久,终于先开口了,‘你回来了?’”

“只是听到那一声允中哥哥,我便彻底崩溃了……已经三年了,已经足足三年没有听到她的声音了!她已经不再是昔年那个活泼顽劣的小丫头,我也不再是那个爬墙拆瓦的淘气少年,然而,她却依旧只要一句话便能令我心甘情愿、言听计从。”

“我勉强发出声音,‘嗯’了一声。她低了头,声音有些战栗:‘我找你有事。’”

“那一刻,我心花怒放,一种属于胜利者的喜悦冲上了心头——是的!她终于来找我了!这个丫头,在倔强了三年之后,终于后悔了当初的决定,低头来找我了么?”

“然而,下一刻,我立刻又冷静了下来:不对!她已经许人了,再过一个月就要完婚了,此刻来找我又是为了什么?就算我答应再度娶她为妻,但她已经是巡抚大人聘去的妾,还能怎么样呢?难道……她是想让我带她私奔么?”

“是的!她一定是要求我带她私奔!她怎么会甘心嫁给那个老头子呢?”

“我忐忑不安,把她从后门引入了室内。一路想着如果她求我带她私奔,自己又该怎样答复——是的,只是走了短短一段路,我的决心已定:只要她开口,我一定不顾一切地带她走。哪怕抛下这祖传几代的基业,哪怕背井离乡浪迹天涯!”

“然而……我怎么也想不到,她沉默了许久,一开口,说的居然是那样的话!”

“‘我需要一剂药……堕胎药。’”她说。

“堕胎药!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然而一搭她的脉搏,就知道她说的没错——她的确已怀孕两个多月,如今身形虽然还不显,但再过不久就无法隐瞒。”

“那一瞬,我全身冰冷,不知道该说什么。”

“‘谁的?是谁的?’我回过神来,疯了一样,‘谁干的?是那个巡抚的?’”

“然而她只是扭过头去,倔强地沉默着,摇了摇头。那一刻,疯狂的嫉妒和憎恨让我脑子一片空白,无法控制自己的嘴,一句句冲口而出:‘不是他?那又是谁?——你到底和多少男人有关系?那个奸夫是谁?居然做出这种事来!’”

“‘我不会告诉你他是谁,’胭脂终于低声说出话来,语音发颤,‘是我自己情愿的。我和他认识了五年,始终以礼相待。只是……只是怕嫁到广州后再也见不到了,就……就决定委身于他。’”

“这样的话让我如遇雷击,颓然坐下。”

“‘那个人是谁?你……你是为了他才拒绝我的么?’我抱着头终于明白了多年前那反常的事情,‘可是,他既然玷污了你的清白,为什么不来向你家提亲?’”

“胭脂低声:‘这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不可能?’我叫了起来,‘是不敢吧?懦夫!’”

“胭脂身体颤抖了一下,吸了口气,许久才道:‘我今天来,只是来问你要一剂堕胎药。允中哥哥,你……你到底肯不肯给我?’”

“我沉默了很久,看着胭脂,而她也在看着我。”

“我无法向你形容这一刻她的眼神。显然,她已经山穷水尽,没有任何退路,才不得不冒着羞耻来找我求援——然而她的眼神却居然还是那么骄傲、那么倔强,甚至连一丝丝的哀求都没有!那一瞬,我的心被刺痛了,一种愤怒猛然膨胀起来。”

“‘如果我不给你呢?’我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咬着牙,‘那混蛋到底是谁?如果你不告诉我那个人是谁,我就不会给你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