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花镜(出书版)(63)

白发苍苍的男子垂下头去,犹豫了很久,才低声说了一个字:“好。”

“那你慢慢说吧。”白螺找到了一个香炉,打开盖子,燃起了一种随身带来的香。那种味道幽然而神秘,仿佛黑暗里绽放的花朵,令人有种渐渐凝定和愉悦的感觉,“这是曼陀罗花……会令你舒展安定。”

“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该……该从哪里说起呢?”他喃喃,枯瘦的手指紧紧攥着那个胭脂盒,微微颤抖,“这个,原本是我送给胭脂的,在她及笄那一年。”

白螺点头:“原来她叫胭脂。”

“是,很美的名字,对么?”似乎这两个字有着神奇的魔力,一旦提及,垂死之人的脸上居然浮现出了淡淡的血色,仿佛是满怀恋慕的少年,“但这个名字,还是不能描述她的美丽之万一。”

“她是桥西刘家的女儿,父亲刘贯经白手起家,二十年后成为南浔的四象之首,富甲江南。”丁允中喃喃,“而我们丁家虽不以富称,但诗礼传家,曾经出过好几个大内御医,在南浔也算是个名门——论门第,还在一夜暴发的刘家之上。”

“我们两家往来甚密,自小青梅竹马。我比她大三岁,因为从小跟着父亲出诊看病,接人待物上比她老成练达得多,她也把我当做兄长,有了甚密事情都来和我商量。那时候,我也只把她当作小妹看待,一起猜拳行令,爬树抓鱼,做尽了所以顽皮孩子的闹剧。”

白螺默默听着,并没有打断他有些啰嗦的追溯。

“时间一晃而过,很快我十八岁了,举行了冠礼,而胭脂也到了及笄之年。”说到这里,他顿了顿,仿佛想起什么似的抓了抓头,露出有些不好意思的表情,“对了,你看我颠三倒四的。我忘了说——胭脂其实是刘家庶出的女儿。她母亲是刘老爷在四十岁上纳的妾,出身贫寒,在生下她后年纪很轻就去世了。而胭脂则完全继承了母亲的美貌,又兼具了大家闺秀的气质,更是美得惊人。但是她的性格却有些古怪。”

“小时候就顽皮胡闹,长大了一些后,变得特立独行:学了诗书还不够,还想学洋文,吵着要父亲送她去女子学校念书,后来又想着要和哥哥们一样出国留洋,去美利坚去英吉利——甚至,她还经常去新建的教堂,和那些洋人一起聊天。”

“和南浔其他传统人家一样,我也有些看不过,忍不住劝她:‘你怎么会信洋人的那套呢?据说这些信奉异教的家伙都是怪物,专挖小孩的眼睛,吃小孩的心肝。’”

“‘允中哥哥,你怎么也和那些愚民一样?’她却没有被我吓唬到,反而不满地反驳,‘教会里都是好人,除了传教之外也兴办医学,他们还和我说中国人要破除缠足纳妾的陋习,我觉得他们才是文明人呢。对了,跟你说,我上个月已经秘密受洗,入了教——你可别告诉我爹呀!”

“我无言以对,知道刘家那个守旧的老爷子若是知道会有什么反应,便也只能为她隐瞒。于是,胭脂越发大胆了,有时候想起教堂做礼拜还拿我当挡箭牌。我无可奈何地惯着她,经常偷偷地接送她出入教堂,对她说:‘你这个疯疯癫癫的样子,将来谁敢娶?’”

“你看,在那时候,我还是没有对她生出爱慕之心。直到——”捧着茶盏的手猛然颤抖起来,似乎多年前那种突如其来的感情再次击中了这颗苍老的心,令垂死的人眼里放出强烈的光芒来。

“这种感情,直到她及笄的那一刻骤然改变。”

“及笄?”白螺微笑了一下,“那是少女如同蓓蕾一样绽放的开始吧?”

“是啊……她行及笄礼时,因为两家是世交,我和父亲破例在座观礼。胭脂那天穿了盛装,被扶了出来。她收敛了童年时的活泼顽劣,自始至终低着头,白皙脸颊上透出微微的粉色,如同一朵从菡萏怒放的莲。笄礼完成后,她抬起头看了我一眼,似乎有些羞怯,视线一碰就转开,微微红了脸。”

“我承认自己是个俗人——那一刻,和世上许多男人一样,被她这种美所吸引了。原本的胭脂,在我心里只是一个玩伴、一个小丫头,而此刻的她忽然在我眼前蜕变成了一个女人,如同一朵花的绽放,美丽无比,光芒四射,令我心神动摇。”

“那一晚上,我回到家里,一整夜都梦见她。”

“第二天,我偷偷托丫鬟给她送了这个胭脂盒子,为了投其所好,我自己动手在盖子上画了一幅西洋人的圣母像,并附诗一首,把她比作天上的仙子。诗文粗陋,我们丁家世代行医,在文字上并不见得擅长,但也已经足够表达我的心意。”

“胭脂收了这个盒子,却半晌没有回复。”

“那时候她已经及笄,我们不能再像少时那样无拘无束地见面和玩耍。我很是心焦,苦苦等待她的回音,却音讯全无。我甚至几次去找借口去刘家,然而她却托故不出,似乎是在躲着我——我无法可想。”

“就这样,在笄礼后有一年多里,我们只偶尔遇到过一两面,也都是逢年过节家族团聚的时候。人多眼杂,根本没有机会说什么体己话——她越来越美丽了,如同一朵逐渐怒放的花,令我越来越心醉神迷。”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说了大半日,却丝毫没有涉及主题。然而白螺似乎也甚有耐心,没有催促,只是这样静静听着。房里只有曼陀罗花香弥漫,宛如梦幻。

“后来,我实在忍不住,便买通了她的贴身丫鬟,趁着她再次偷偷去做礼拜的时候,在教堂后面的无人处截住了她,再度表白了心意。狭路相逢,胭脂避无可避,看着我的目光里充满了复杂的表情,似是无奈,又似是悲伤。”

“‘我只是把你当兄长。’她这样回答我,‘你这样说,我……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只是兄长?可能是那一瞬间我惨白的脸色让她吃惊,她后退了一步,又补充:‘而且,这种事,让我说什么好呢?……婚姻大事全凭父母父母作主,请别逼我了。’说完她就走了,只留下我一个人在那儿发呆。”

“出于一种自尊,或者说,完全是一种自欺欺人的自大,我自忖相貌上乘,家世优越,又是青梅竹马,胭脂不至于对我毫不动心,刚才的话可能是女孩儿娇羞的托词罢了——你看,我是一个固执的人,轻易不为所动,一旦动心便会坚持到底。”

在剖析自己当年辗转反侧时的种种情怀思虑,老人的手不自禁地握紧了胭脂盒子,露出少年人那样惴惴不安又满怀憧憬的表情。舔了舔枯涩的嘴唇,接下去道:“我想:既然她说婚姻大事要父母作主,我干脆就去求父亲,请他托人去刘家提亲——”

“后面的事情出乎意料的顺利。”

“我父亲原本就喜欢胭脂的聪慧美丽,又看我如此诚心祈求,便不以她是妾室所生为意,慎重地备了厚礼上门提亲。而她的父亲觉得我少年老成,可托终身,而胭脂是商家之女,又是庶出,错过了我只怕再难找到这样一个如意郎君,当下便满口答应了下来。”

“我喜出望外,只觉得一旦能娶胭脂为妻,天下再无更美好之事。”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胭脂得知这个消息后却激烈地反对,甚至表示宁可成为修女终身侍奉神也不答应这门婚事——她的父亲第一次发现女儿居然信了洋教,更是大发雷霆,将她软禁在家,不许出门。”

“胭脂开始每天不饮不食,很快卧床不起,奄奄一息。”

“‘小姐都快要死了……真的,太可怜了。’那天,她的丫鬟来的药店里偷偷和我说,满心的忧虑,‘不知道为什么,她竟然这么不愿意!’”

“我心里痛苦万分,再也无法继续欺骗自己:是的,这不是什么娇羞,也不是什么托词,她是真的不想嫁入丁家、不想嫁给我!——想到了这一点,我就觉得万箭穿心般的痛苦,甚至有说不出的羞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