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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镜(出书版)(62)

“天理?”白螺看着手中一物,微微笑了笑,“自然是有的。”胭脂盒上那个工笔仕女图又变化了——原本圣母抱着圣子从天空降临,意态娴雅,容貌慈祥。然而不知何时,那双眼睛已经转成了血红色,脸也变得恶鬼一样可怕,满怀怨恨地抬起头,死死地盯着前方的房子。

天理循环,报应不爽,历来如此。

南浔家家户户都临水,船停下来,她便撑了一把油纸伞,从埠头拾级而上。

仁和堂果然关着门,红漆剥落的大门紧闭着。抬头看去,头顶那黑底金字的牌匾还是乾隆十二年题的,上面挂满了雨水。大门侧面悬挂着一个硕大的葫芦,是杏林世家取“悬壶济世”之意而设。和牌匾一样,这葫芦也有些年头了,紫色的外皮中透着淡淡的金色,葫芦口用塞子封着,腰上系了红绸。

白螺定定地看了很久,这次抬手敲了敲大门,里面死寂沉沉,没有任何声音。敲了一会儿,发现不时有路人的注目看她,便停了下来,转入了后巷。

后巷冷清,没有一个人经过,那一扇小门也紧闭着。然而这难不倒她,抬起手指轻轻一划,门上的铜锁顿时脱落——后门连着一个小小的庭院,显然已经有些时间没有好好修剪过了,杂草丛生,几株玉簪花被淹没在草丛里,开得稀稀落落,香气却依旧馥郁。白螺穿过这个破败的庭院,推开了后面那座小楼的门。

仁和堂分两进,前面是临街的药铺子,中间有个天井,两侧的厢房是用来储存中药材的——主人的起居全都在后面这座小楼里。楼里黑沉沉的,门窗紧闭,到处弥漫着浓郁的药味。她沿着楼梯走了上去,脚步很轻,木质的楼梯没有发出一声响。

二楼是主人的卧房,里面居然也没点灯。她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第一眼看去几乎以为床上没有人。

那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双鬓已经全部雪白,瘦而憔悴,双颊深陷,整个身躯陷在被褥里,昏昏沉沉地睡着。因为身体太单薄瘦弱,一眼看上去被褥居然是平的。搁在外面的那双手极瘦,腕骨支离,如同一只即将死去的苍老孤鹤。

白螺低下头,轻轻探了探他额头的温度,不由得皱眉。这样的热度足以烧坏一个人的脑子,然而四顾这个卧室,床头案上居然没有一个药碗,显然这个人独自躺在这里已经很久,并不曾服过任何药。

她一眼看去,仿佛忽然看到了什么,视线为之一顿——昏睡的人紧紧握着双手,搁在被褥外的胸口处,瘦骨嶙峋的手指间露出一物,居然是……

白螺忍不住低下头,将他的手掰开。

“谁?”那个人终于醒了,霍然坐起,失声,“胭脂?是……是你回来了么?”

她没有回答,只是看着他手心里握着的东西,略微意外——银质的十字架,上面刻着双臂伸开钉着的人,正是西洋人信奉的耶稣。他握得那样紧,以至于十字架深深嵌入血肉,留下可怖的凹痕。

怎么?难道这个丁大夫,已经秘密信奉了洋教?

“感谢上帝!你终于来了……终于来了!”高烧的人用灼灼的目光看着她,失声扑过来,试图抓住她的手。她后退了一步,他扑了个空,几乎栽倒在床下。

“我……我等了你好久。胭脂!”丁允中喃喃,眼里血丝密布,盯着她,带着一种癔病似的狂热,“我以为那个盒子被偷了,你就永远离开我了……感谢圣父圣子圣灵,你还是回来了……还是回来了!”

“不,我不是胭脂,我只是来还你这个的。”白螺往后退了一步,将那个胭脂盒子拿出,在他面前晃了一晃——

“不……恶魔!”那一瞬,仿佛被什么迎面照了一下,那个男人大叫一声,往后便跌,再无声息。

不会就这样死了吧?白螺皱眉,低头探了探对方的鼻息。还活着,只是气息已极其微弱。他的手还紧紧握着十字架,掌心的热度已让银制的金属滚烫。

她低下头,看了一眼那个破碎的胭脂盒子——工笔仕女图上的那个女人已经改了另外一副模样,头彻底地抬了起来,直直看着前方,眼神极其可怕,血红色的眼里似乎要流下血来。

这个丁大夫,就是看到这个图才昏过去的吧?

可是,一个世代传承的中医大夫,怎么会也成了耶稣的秘密信徒呢?她转过头,看着窗外尖顶上露出的十字架,眼神微微变幻。

这个南浔,在这几十年里,到底经历过怎样的风云变幻?

丁允中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次日中午。

身体很虚弱,衣衫全湿透了,黏在肌肤上,令一贯喜好整洁的他无法忍受。然而,那种可以灼烧颅脑的热度却已经奇迹般退下去了,四肢百骸说不出的轻松爽利——他知道自己已经闯过了生死关。这……是谁多管闲事地救了他?

他睁开眼睛,房间里很亮,刺眼得令他迅速重新闭上。窗户全部被打开了,帘子也被卷起,初夏的阳光无遮无拦地射了进来,让整个房间雪亮。

“快……快关上!”那一瞬,他战栗了一下,将头扭向墙壁。忽然,他又停住了,不敢相信地回过头。

是的,房间里有人。

窗口站着一个女子,袅袅婷婷,在逆射的光线里宛如一个散发着光芒的幻影。她正默默地看着他狼狈的样子,嘴角噙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奇特冷笑。

丁允中刹那间坐起,失声:“胭脂!”

“我说过,我不是胭脂。”女子冷冷回答,正是昨夜听到的那个声音。她走过来,从光里走出,微微俯下身看着他——那是一张陌生的脸,虽是绝色,却令人丝毫没有亲近的欲望,反而看了一眼就心里生寒。

他忽然全部都想起来了,伸出手摸索着,果然在枕边摸到了那个胭脂盒子。然而,瓷盒已经四分五裂,上面美女的脸也扭曲得不成样子。定定看着这样可怕的容貌,丁允中嘴角颤抖着,却流下来了泪来。

“你、你是从哪里找回她的?”他将那个碎裂的盒子握在手里,死死按在心口上,喃喃,“或者,是……是上帝让你带她回来的?”

“我只是从一个夜市上看到它,顺手买了下来。”白螺淡淡的笑,“不过无论如何,感谢你没有一开始就把我认定成那个窃贼。”

“你,你看着就不像是这样的人。”丁允中愣了一下,喃喃,“可是……你为什么会买这个胭脂盒?”

他问得自然,白螺却微微迟疑了一下。

“因为它裂了。”最终,她只是那么回答。

“裂了?”丁允中更加愕然,“裂了的你还买?为什么?”

“因为……”白螺微微蹙眉,仿佛为了扭转这气氛,转口道,“你想知道我是怎么找到她的么?——那么,先给我讲讲你的故事吧。”

“我的故事?”丁允中抬起了头,眼里充满看迷惑,“你……你到底是谁?为什么会买了这个胭脂盒,又不嫌麻烦地找到了这里来?”

“因为我看到过她。”白螺微微一笑,轻轻点着那个胭脂盒上的女子。

“什么?”丁允中明显紧张起来,失声,“天!她是不是又跑出来了?那,她……她有没有祸害于你?祸害别人?”

白螺点了点头:“是的,在我找到她时,夜市最后收摊的这个老板已经死了。如果我没有算错,自从被窃流落人间之后,她已经取走了七个无辜者的性命。”

“七个!”丁允中颓然坐了回去,用手抱着头,失声,“怎么还不结束!她……她到底要怎样才能罢休!如果我死了,她是不是就肯收手了?!”

“你想终止这一切么?”白螺问。

“是的……是的!你有办法吗?”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稻草,丁允中抬起了头,哀求地看着她,“我都快要疯了!”

“有办法,”白螺嘴角流出了一丝微笑,“只是,你要先告诉我你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