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窃璧(179)

作者: 照破山河 阅读记录

宁佑十年,元簪笔也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少年人。

乔府一日之间衰败,触目所及之处皆是血色,耳中所听尽是哀嚎。

地上有拖行的长长血迹,死的人被拽到外面,是个年轻的女人,指甲缝里有灰,有泥,更多的是她自己的血。一个月前她还是个漂亮的女孩,会对着所有人笑,眼睛尤其有灵气,笑得时候眼睛眯起,比她端来的桂花糕还甜。

宁佑党人之首乃是元簪缨,乔诣受元簪缨邀请,同他一道。

抄家的是元簪缨的父亲,乔诣的老师。

元簪笔知道消息,日夜兼程,却终究是晚了一刻。

他总想,要是他知道的再早些,要是马跑得再快些,要是他没有身体不适,要是他再拼命些,是不是乔家就不会出事?

没有人知道答案。

更不会有人知道,一个十五岁的少年人亲眼看见的一个家族覆灭,持刀人还是自己的父亲,究竟是何感受。

他能提前知道消息,却救不了乔郁。

他救出了乔郁,但没法护住他,眼睁睁地看着他为了活命折辱自身。

现在乔郁不需要他护了,于是他便为了达成目的,骗了他一次又一次,也利用他了一次又一次。

乔郁常说自己是元簪笔的夫人,他大概也觉得元簪笔待他如同待自己的夫人。

有人会这样对自己的夫人吗?

元簪缨轻轻地将他的手拢在双手之间,道:“粗糙了不少。”他好像没听见元簪笔的自责言辞。

元簪笔低下头,好像想把手抽出来,可不知怎么的没有动,只说:“我对不住兄长。”

元簪缨便笑,“元二公子怎么对不住这个,对不住那个的。”

元簪笔苦笑,“许是亏心事做的太多。”

元簪缨正色道:“何为亏心事?”

元簪笔这时的回答含糊了好些,道:“如我所做的那般。”

认识元簪笔的人都说他性格冷淡,先前乔郁知道内情,也惊讶于元簪笔在事情败露之后表现得冠冕堂皇。

他就该是玩弄权术之人。

他不应有一点犹豫,不应有一点后悔。

可他确实后悔了。

只是这样的后悔,并不会妨碍他做任何事情。

元簪笔或许觉得靠着面对兄长太不尊重,纵然头疼欲裂,还是直起身来,跪坐在元簪缨对面。

倘不是还隔着一层帘子,两人看起来与昔日居然无甚差别。

元簪缨何其聪明,他怎么可能察觉不出元簪笔的话外之意,道:“既然心中有愧,那为何要做?”

元簪笔张口欲言,偏偏却无言以对。

元簪缨应当知道他为何这样做。

可元簪缨会理解他吗?

未必。

元簪缨微微颔首,这个动作让他本就温和的面容显得更加无害,他似乎在叹息,道:“何至于此。”

元簪笔向来瞒不过自己的兄长,少年时手无缚鸡之力时是,而今掌权后仍是,他所有的谎言与心虚都无处遁形,此刻元簪笔能感受到的只有撕裂般的疼痛,和比疼痛更甚的愧怍心虚。

元簪缨继续道,循循善诱,“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为何还要执迷不悟,”他的声音很轻,声音里都是对元簪笔这个大逆不道的弟弟的关切,“若你此刻收手,仍可为公侯,是居于庙堂还是悠游林下都可为你所选,簪笔,不要一错再错下去。”

元簪笔的手越来越凉了。

他面上已无任何血色,与映照在地上的月光一般惨白。

元大公子就坐在他面前,一如多年前恬静雅正,他握着元簪笔的手,与当年将他抱起的那只手的温度没有任何差别。

这是他多少次梦中都难以见到的场景,现在却清晰地摆在面前。

奇怪的是,他并没有多少狂喜。

元簪缨对他的所行之事清楚无比,字字劝他回头。

元簪缨透过薄薄的帘子看自己弟弟的表情,心中了然,“你一直如此倔强,若是今日你听了我的劝便断然放弃,我才要惊讶元二公子何时改了性子。只是簪笔,你有没有想过,事不成,则与你谋事者必不得善终,近者族灭,远者流放变卖都可算君恩,身前事、身后名皆无指望,事成,百年之后,汗青之上,”他的语调骤然厉,“你担不担得起一个窃国揽权霍乱朝政的名声!”

“你是只打算乱一时之政,还是取而代之?若是前者,你死之后,元氏如何立足?新帝定然对元氏心怀恨意,难道要因为你的一时私心,便要整个元氏为你殉葬不成?若是后者,刘氏皇族还未尽失人心,你改弦更张要怎样使天下信服?”他笃定道:“簪笔,你做不来独夫民贼。”

元簪缨一针见血,毫无避讳。

元簪笔喘了口气,回应道:“我百年之后,不过棺中一把残灰,做千古贤臣如何?做窃国奸佞如何?便是独夫民贼又如何?”还未说完他就觉得嗓中一阵干涩的疼痛,剧烈喘息着咳嗽了两声,又道:“兄长既然问我,应该知道我已经下定决心,身前怎管得了身后事,便是今日我堵住了天下悠悠之口,百年之后盖棺定论,也是毁誉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