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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段——解放(40)

“你去啊,你去村里揭发啊,你有胆去啊。”团团也不示弱,与悦华强势对峙。“没人拦你,你怎么不去啊。你敢揭发,以后再敢来我家,看我打断你的腿。”

“我们为了这个家已经吃了那么多苦,为了我娘,你们吃一次苦又怎么样。你们才一次,你们有脸拒绝吗?大嫂,你还是我们的大嫂吗?你替大哥吃一次苦,替大哥,要是大哥在,他冒杀头危险也会进村。怕什么呢,最多批斗一场,你们又不是住村里的,晚上就能回。我在村路口等你们。你们还畏惧什么?我们都经历过来了,大嫂你一个成年人怕什么?”悦华为了娘,也绝不退让。

偏偏忆莲觉得悦华的话从道理上讲,从规矩上讲,都对。她心中天人交战半天,终于还是再回村里去。团团无奈,只能跟上。村口的少年也无奈,只能吹响哨子。

忆莲和团团被压上临时批斗台,站在躺在长板凳上的太太尸体后面。土改工作队喝令忆莲和团团跪下,低头接受审判,忆莲一低头就正对上太太扭曲的脸,吓得尿了裤子,于是被启樵等积极分子大声取笑,启樵们压着忆莲的头撞太太,忆莲更是吓得神志不清,启樵他们怎么收拾她,她都逆来顺受。团团在边上也吓得哇哇大哭,但启樵们并不放过团团,拉起她的辫子与太太的小脚捆在一起,用脚蹬着团团的背,与太太撞来撞去。

直到忆莲和团团都软瘫在地上,工作队才上来拉开启樵们,结束批斗会,将两个半死不活的女人与一个死了的女人扔在台上,散会。

还是团团先清醒过来,自己伸手解开辫子,然后将妈妈扶起,指挥妈妈别怕,两人一个扛头,一个扛脚,将太太又拖又拉地弄出村去。忆莲虽然抬着头,却是哭哭啼啼傀儡似的跟在团团后面,今夜的团团真正长大了。到了村外,团团对着夜色喊:“宋悦华,宋萩华,你们给我滚出来。”

悦华与萩华四下里看没有别人,才敢出来。四个女人连夜合力将太太从村外的后山绕道扛到祖坟所在的面对着村子的山上。也不知哪儿来的胆子,都不再怕触目都是坟堆累累,手挖石头刨,草草在老爷坟旁挖出一个土坑,将太太埋进去。一直干到天色破晓,四个女人都披头散发形如野鬼,此刻谁也不会说话,最后拜了几拜,偷偷摸摸再翻山出村去。四个人的共识是,再苦再累,做鬼也好过落在村人手里。

忆莲病了近一个月。团团也吓得晚上不敢睡觉,闭上眼睛,眼前就是太太在晃,她干脆自己动手将心爱的长辫子剪了。此后再也不养长发。脉脉一直问团团怎么了,团团不肯告诉脉脉。但等忆莲稍稍康复,能站起身,就被小学叫去,正式作为地主婆被批斗。可也不知能不能叫做幸运,此时“打老虎”开始。批斗和挖掘的对象转为反贪污、反浪费、反官僚主义。几个原本站在台上八面威风的领导反而成了被打的打老虎,忆莲这等小角色别人都懒得理。忆莲才能悄没声地养病,但养病就意味着几乎没工资。

于是日子越发艰难。除了脉脉,其他人都只能吃个半饱。偶尔有好心人送来一些米面,可也只是杯水车薪,从此开始吃惨番薯干或者米糠的饭。等忆莲恢复上班,却因为她现在被定性为地主婆,工资减了一大半。过年时候启元送过来的两只风干的鸡简直是成了救命的稻草。三个女孩子即使还可以在学校住宿,也不能在学校吃饭了,吃不起。

悦华是大姑娘了,心里发狠,咬牙忍住,这样的生活好歹比在村子里住的强。萩华忍不住了,偷偷写信向所有在外的哥哥姐姐们求助。启仁不搭理,他有理由不理萩华,当年太太对他也是克扣异常。他索性转手将信寄给武汉的瑶华,也叫朝华别管。朝华其实是有心无力,她膝下三个孩子,肚子里又怀一个,还得供启农读大学,而且承文身体欠佳,一直需要营养调理,她家的日子也是捉襟见肘。朝华也是写信请瑶华能不能想想办法。

直到冬去春来,春色满园,瑶华的丈夫建生偷偷来了一趟,将萩华接去武汉生活去了。建生背着瑶华留下一些钱,回去武汉后又寄来一些钱。还是启元后来去信让建生别寄了,少养一个女孩子后,他们现在可以克服。别因为与成份这么差的人家书信来往太多而惹祸。可建生见识到瑶华娘家人之后,直到都是实在人,尤其是启元的拒绝让他更感动,他就攒三个月寄一次钱。建生职位高,为人也不像承文那么清高孤傲,他与瑶华的生活最为宽裕。一家人的日子终于可以温饱。

萩华走后,悦华的性格温和许多,与团团也不再吵架。只是悦华照旧看不起忆莲。

第 31 章

悦华眼看初中毕业。要不要继续读书,读高中甚至未来读大学,悦华采取的是冷眼旁观的态度,她不愿与没主见的忆莲讨论,更怕的是被没主见的忆莲拒绝,而她觉得被拒绝简直是必然的,那很是耻辱。毫无疑问,大哥家境不好,让她初中毕业开始工作挣钱很是理所当然。一家人当然也可以半饥半饱换她读高中两年,只是这样的半饥半饱的日子连萩华自己都不愿意过,晚上饿醒睡不着,白天饿得眼前黑板打转,体育课饿得吐黄水,这种日子再过两年,想想都不易。而且萩华是个大姑娘了,姑娘家谁不爱美,早年上思房常年养着两个裁缝,县里绸布庄的老板亲自隔月送一次好看的绸布面料上门供挑选,而现在呢,一件粗布衫春秋当罩衫,冬天罩棉袄,她做功课之余还得为自己织毛衣,手指头织出老茧。

悦华期盼的是来自朝华和启农的援手。启农的大学为了支援新中国建设,将在校生四年学时压缩成三年,启农也是今年夏天毕业同时参加工作。悦华希望她的同母哥哥能对她伸出援手,也希望朝华能拿出历年供启农读大学的预算给她继续读书。

但悦华没料到的是,忆莲与启元两个向来是默默地承担起她和萩华的生活,从不向兄弟姐妹们叫苦。若非去年底她和萩华写信求救,大家都以为她们生活过得去。在外的人至今不知道忆莲的工资被减去大半,还以为萩华去了武汉之后,这家两个人赚工资,三个女孩子吃饭能吃掉多少钱,生活应该不成问题。悦华等来等去,等不到大伙儿的来信表态,眼看着毕业日期渐渐临近,她开始心急。

其实启元已与忆莲商量过悦华升学的事。忆莲觉得女孩子读再多的书,也还是嫁人生娃,不如乘现在很多工作需要会写会算的人去做,让悦华赶紧占个位置坐了,等晚了,更多的人读书毕业出来,好位置就轮不到地主女儿了。启元却想到当年太太压着他和大姐朝华的升学,害得朝华不都不小学毕业报考不要学费的女子师范,而他则干脆去上海做学徒,他尝过被迫中断学业的滋味,他不愿做太太那种鼠目寸光的人,宋家,男孩女孩都应该受教育,能读多高就读多高,他宁愿为此节衣缩食。启元让忆莲不必特意将此事跟悦华提起,顺其自然走下去即可,以悦华的成绩考高中不是问题。因为当年他和朝华的事尽人皆知,悦华未必不知,小姑娘而今算是在他家寄人篱下,特意提这事会让小姑娘起小心眼,以为他们有意扇已故太太的耳光。忆莲一听很有道理,果然就不提了。

以往,启元拿食堂泔水养鸡攒下的鸡蛋,一半交食堂会餐,一半拿到农贸市场换钱。这一回考虑到悦华考高中,他提前将攒下的二十只鸡蛋做成咸蛋,煮熟以免碰碎,冒险委托一位出差的同事带到县立小学,交给忆莲,让悦华考前两周补脑,其余给母女三个下饭。忆莲异常守约,到了时间才将藏在办公室的咸鸡蛋拿出来,悦华要应考,一天吃一只,团团和脉脉分吃一只,她借口鸡蛋腥气,不吃。